身着鸢色百褶石榴裙的明媚少女手捧一碟漂亮的小酥进来,粉面含春,笑意盈盈地呈到他跟前:“哥哥,元霜亲手做了些粉蒸鹅黄酥,哥哥批阅公文也累了,用些夜宵嘛。”
她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软,独独在月尘卿面前才如此,似乎想要把本人也营造得像手中这盘蒸酥一般甜。
月尘卿目光触及她手中端着的那一盘点心。
溘然想起,今天大女郎和他报备说,游景瑶似乎打算亲手为他做一碟点心,还要做他平日里最钟爱的那一道瑞雪裹,估计是为了明日下午茶而准备的。
他喉头微微一滚。
月元霜手中那碟点心卖相精致,一眼便知道是后厨现成做的,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
月元霜期待地望着兄长,眼神炙热,只盼下一刻他会给面用上一枚,不,一小口就好。
谁知过了几息,月尘卿薄唇微启,竟是凉凉一句:“我无暇进食,端下去吧。”随即又垂眼浏览奏折,眉眼冷肃。
月元霜卒然喉头一哽,脸上那精致无暇的微笑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好心准备夜宵,哥哥竟是连余光并不匀给她,心头一阵羞愤恼怒,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千娇百媚地依偎过去:“那元霜喂哥哥好不好?”
不等回答,月元霜眼疾手快地提来一张小椅子在旁坐下,掐起一枚小酥用手心在下面护着,就要送去月尘卿嘴边。
只是就在小酥要触碰到他唇畔之时,月尘卿竟是直接抬手一格,月元霜惊诧不及,手中小酥滚落在地,酥皮碎裂。
月元霜双眸一滞:“……哥哥?”她声线破碎,难以置信地望着月尘卿,在兄长眼底触及前所未有的厌烦之色,一时间心颤神骇,手指微微战栗起来。
月尘卿缓缓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粉蒸鹅黄酥,神色复杂。
刚才之举未过心神,只是看着月元霜掐起甜食强硬地要往自己唇边送,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冗,本能地想推开,没想到会打翻她手中的甜点。
他向来不喜欢任何人将事务强加在他身上,青丘尊主之位如此,一枚甜点也一样。
月元霜看着那方锦毯,眼底逐渐蓄起泪光,揪着裙摆哽咽了一阵,终是识趣起身。
“既然哥哥今夜心情不佳,元霜就先告辞了。”她抽噎着留下楚楚可怜的一句,随即捧着那碟点心离开,抹泪时袖袍飞舞,像风中颤抖的石榴花。
月尘卿闭了闭眼。
侍者眼疾手快地进来收拾,又迅速退下。
窗外月色倾落,他在原地静默半炷香,拂袖起身,鬼使神差往偏殿方向走去。
——
“娘娘?”罗烟惊诧,“娘娘说要给尊上您做甜点,把我们都屏退了,现在大约在后厨忙活着呢。”
绫香和酒寻在一旁面面相觑,尊上很少如此直接登门来询问娘娘在哪里,眉间皆有些疑惑之色,心头无端浮现一丝不安。
月尘卿淡淡道:“我已去后厨看过,游景瑶不在那里。”
他找游景瑶向来不会惊动侍者,月尘卿刚刚已经将偏殿唯有的那几个建筑都走了一遍,都未见游景瑶的身影。
“怎么会呢?”
三位侍女齐齐慌了,却没有人想要逃避,是绫香最先开口:“禀尊上,奴婢一个时辰前带娘娘去储冰室取天青花蜜,娘娘让奴婢不用跟着,奴婢就回来了。”
储冰室?
月尘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死寂一片,刹那间化作一缕流光飞射而去。
——
“砰!”
他挥手斩断门锁,一阵滔天寒气顿时从门内涌出,绫香等人在身后瞬间打了个寒战。
月尘卿毫不停滞,径直推门进去。
储冰室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月尘卿快步奔入室内。
当他看清眼前是何场景时,难以置信地一顿,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浓郁黑暗中,那一只小到可怜的白犬蜷缩在角落,小藤篮翻倒在侧,已然不省人事,手心却还松松握着一只紫色香囊,那只香囊反射的绸光生生刺进他的眼睛。
心头一瞬涌起万般诡异的痛觉,如同一柄匕首刺入心中,用力划下,一路鲜血淋漓。
她怕黑,他记得的。
那时在冰晶宫内,游景瑶抱着他剧烈战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可这一个时辰,她就这么被关在这黑魆魆的储冰室里,他几乎无法想象游景瑶是如何在惊厥中万分绝望地昏迷过去,无依无靠。
这是第二次见到游景瑶的原形,上一次是为了压制他爆发的炽毒,游景瑶耗尽气力,全身经脉都被震断才显出完整原形来。
可如今一推门,就见她复原成那么一点点大的小犬瘫倒在那里,这说明黑暗对她来说和全身经脉尽断一样痛。
外头泄进一缕光,游景瑶苏醒又昏迷,如同被丢进冰冷溺海中沉沉浮浮,在濒死的幻觉中挣扎。
好黑。
好冷。
她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任务若是失败,会回到现实生活中吧。
绝望席卷心神,往日梦魇重复浮现,磨蚀求生的欲望,仿佛死亡变成了最安宁的归宿,诱惑游景瑶的神志朝着鬼门关一点点靠近。
周围愈来愈冷,骨髓几乎被冻至碎裂,苟留残喘的求生意志正在一点一滴消亡,就仿佛孟婆汤都送到了嘴边,她马上就要登上阴雨连绵的奈何桥,渡过忘川,不再回头。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一缕温热忽然穿破万千寒霜,如同烽火中披荆斩棘而来的救世主,所向披靡而来!
浑身的冰壳被火舌舔舐,周身寒意飞快融化,似乎是谁紧紧抓住她即将离开的脚步,将即将踏入鬼门关的她硬生生扯回,那般强横,那般用力,令人熟悉的不容违逆的架势。
是谁?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揽起身。
有人抱住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要把她的身子嵌进去一样。
滔天炽热像床刚晒过的厚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热意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被重新注入血肉,唤醒一切感知,丢失的力量重新涌入经脉,游景瑶终于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五感归心,小犬抖成了筛糠,喉咙像被锁住一般发出嘶哑不明的呻.吟,眼泪生理性地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月尘卿僵硬地将她环抱在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犬整只缩在他怀里,身子冷得刺手,他不知该怎么做,一只手学着她从前拍自己那样,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细细地为她摘去毛发上的凝霜。
那一下下颇显生疏的安抚轻拍,让小狗渐渐收住了眼泪,从嚎啕抽噎,再到静默流泪,不知过去多久,那股颤意终于被止住。
泪眼朦胧中,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愣愣抬眸,却率先被谁的手背蹭去了眼角泪光。
“别哭。”
长指温柔为她抹去泪痕,黑暗中,月尘卿垂首抵了抵她的额头。
他也在颤。
第31章 俯身
她愣愣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黑眸中倒映男子的轮廓,银发逆着光,染上幻色。
虚虚实实, 飘渺似梦。
……是幻觉?
是不是临死前回光返照, 竟然想象月尘卿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他指腹那一层薄薄的茧正在摩挲着自己的眼角, 触感有些粗粝,带走湿漉漉的水光,那种被拭泪的感觉尤为真实, 不像是在做梦。
“少主?”小狗开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嘶嘶吐气。
“在。”面前人竟然真的开口回答。
游景瑶木然地张了张嘴。
他应了,应了。不是假的。
游景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他周身燎绕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日冕般舞动的红色气焰, 望着那浅色光焰,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虚弱地抬爪按住了他的左胸膛:
“月、月尘卿……你做什么!为什么……咳咳……为什么要激发炽毒?”
月尘卿垂眸, 似乎是对游景瑶这样叫自己的全名有些稀罕,长睫数次颤动。他低头,眼神落在她死死按着自己心口的小爪子,抿唇不发。
炽毒扎根于他体内已有百年,他的经脉, 狐火,乃至全身元气都早已与炽毒紧密联系在一起。方才见她冻成这样, 月尘卿下意识就要从丹田推出狐火去暖她,并没有考虑太多。
炽毒因狐火被召出而躁动起来, 月尘卿的蓝紫瞳仁逐渐漫上一层浅薄的血红,殷红光华流转其中, 像染血的异域琥珀,妖艳中蕴了一丝无辜。
游景瑶急出了眼泪,用手心肉垫去用力拍打他的胸口,砰砰地闷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到时候炽毒爆发了怎么办……上一次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炽毒爆发了,你又不要宫姐姐,受罪的还不是我……”
月尘卿无言,在她又踢又打中将她打横抱起,牢牢禁锢在怀中,快步朝储冰室门口走去。
绫香、罗烟和酒寻一直焦心地等在门外,见尊上竟然抱着娘娘的原形走出来,吓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忧心如焚。
游景瑶待在黑暗中太久,突然离开储冰室,眼睛被外面明亮的烛火刺了一下,她双目一痛,乳燕投林般猛地扎进了月尘卿怀里。
她脸上的毛发毛茸茸的,蹭得月尘卿襟口很痒,他低头看看她瑟缩的模样,睫毛更垂低了几分。
此时,丹漆立柱后,目睹这一切的月元霜紧握双拳,眼睑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
小狗被塞进一床厚厚的天丝棉被。
过去两秒,身上忽然又落下来一层更厚的棉被,两层还不够,一直连着盖上了四层才满意。
她像豌豆公主床底那颗豌豆似的,身上艰难地顶着四床被子,最上方是一层大红色萱花丹凤朝阳锦被,那火红的颜色映得整个寝殿都红扑扑的,乍一看活像婚房。
游景瑶艰难地从四层厚被中探出脑袋来,一对小狗耳朵热得几乎直往外冒白烟,她差点就要张开嘴露出小狗舌头散热。
月尘卿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给她掖起四个被角,他弯着脊背,银发自鬓角倾泻而下,给她整理被子的模样竟有几分纡尊降贵之感。
游景瑶看着看着,又将下巴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对晶亮亮眸子在外头。
她两只爪子揪着被沿,看着月尘卿的侧颜,眼神颤了又颤,过去好久,才试探着哑哑地唤他一声:
“……少主?”
月尘卿置若罔闻,她才发现他竟然一直重复着那个给她掖被角的动作,像失了神志一般,重重复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