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月尘卿忽然唇角勾起一抹无比讥诮的笑意,在心底狠狠自嘲起来,他的父母又好到哪里去。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不能唤一声爹娘,像个卑躬屈膝的臣子一样低眉顺眼地叫尊上,尊后。
游景瑶说不下去了,强颜欢笑:“好在现在的阿爹阿娘对我很好,已没事了,过去的都过去啦。”
她倒是独自一人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身畔的月尘卿却低眸出神,瞳仁空洞,不知陷入了什么记忆。
“少主?” 游景瑶趴起来看他,手指试探地戳戳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呀?”
一码换一码,她都这么勇敢地自揭伤疤了,了解一下男主的生平也不是什么坏事。
游景瑶撑住下巴真挚注视着他,等待回答。
月尘卿眼眸有一瞬间的涣散,愣愣转颜,对着面前少女泪痕初涸的白玉小脸,无声收紧了五指。
她在问什么?
心底就像被剜了一刀,刺破沉疴,早已腐烂发黑的血水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三百余年来,谁曾问过他有没有过害怕。
这么多年,从孩童时期到如今他端坐青丘至高尊主之位,在所有人眼里,他月尘卿不就理所应当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杀神么。
没有情感,没有活气,没人在乎他怕不怕,也不被允许害怕。
——
朱红殿内,鎏金凤椅上端坐着一位女人。
女人姿容昳丽,眼尾上挑,勾着缠丝海棠般醉人的嫣红,她丰腴高贵,五指佩戴璨金护甲,两肩松松搭上银红浅纱披帛,居高临下地朝下望。
堂前,横眉怒目的嬷嬷手持长鞭,嬷嬷身旁跪着一位看上去如同不过十岁孩童身形的狐耳少年。
他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撑着身子,后背鞭痕累累,旧伤叠着新伤,伤口皮肉翻卷,滋滋往外冒血珠。
“再说一次。”高台上的女人声音格外冰冷。
“尊后,孩儿……”月尘卿咬牙,容颜苍白俊秀,强忍着疼痛,“孩儿怕血。”
“啪!”更为残暴的一鞭抽下,月尘卿猛地倒吸一口长气,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不知是哪个脏器又破裂开来,他呕出一口浓稠鲜血。
狐后指尖倚着红唇,冷眉冷眼地看着殷红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往下淌,语无波澜地问:“还怕吗?”
月尘卿双臂已撑不住,虚弱地几乎整个人伏在地上,却还是咬牙,以蚊蝇之声虚弱地承认:“怕。”
狐后动作机械地勾勾手,又是一鞭破空挥下,鞭身所过之处掠开刺耳的音爆之声,这一鞭力度之狠,险些将少年脊骨抽断。
他彻彻底底地瘫在了雪绒毯上,身下全是自己的鲜血,已将周围的雪绒染得透彻鲜红。
“爬起来。”上方依然是一道漠然的命令。
爬起来。
爬起来。
月尘卿在脑海里叠声鞭策自己,四肢却没有了再撑住身躯的力气,他像断臂断腿的彘,在地上艰难蠕动。
嬷嬷看着他,又胆战心惊地看着高台上狐后的脸色,纠结着要不要再落下一鞭。
不能倒下,他是未来青丘的尊主,无论何时都不能倒下。
何况在母亲面前。
“起来。”狐后的声线不容违逆,那是最后通牒,也是警告——月尘卿相信若自己爬不起身,母后真的会杀了他。
他屏气,喉间涌出一道声嘶力竭的低吼,硬是扒着地面,将自己撑出一个半跪半卧的扭曲姿势,骨头似乎随着动作寸寸断裂,几乎要碎成靡粉。
“母后,孩儿……站起来了。”说话时唇角溢出血沫,狼狈万分。
嬷嬷的鞭子停在半空中,随即“啪”地一声落在他身边的毯上,爆开闷响。
他耳边轰鸣不已,听觉下降得厉害,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凝住全部心神听母亲说话。
“拿稳手中的血玉,”狐后自高台玉阶上信步而下,走动间殷红裙边簌簌抖动,映着金丝缠绕的雪白脚腕,“卿儿,本宫最后问你一次,还怕血吗?”
月尘卿手握锋利的九尾血玉,缓缓抬眼,鲜血自额角黏黏糊糊往下渗,流进眼睑,火辣辣地疼。
不能承认了。母亲要听的从不是他的真心话。
母亲喜欢听他说,他什么也不怕,他喜欢战斗,享受鲜血沁润全身的快感。
他是兵器,不是孩子,更不是一只普通平凡的狐妖,父皇和母后养育他,生来就是要做一柄青丘最锋利的枪。
“孩儿,不怕了。”
少年含泪吐出五个字,却觉得浑身气力被抽了个空,满身血肉凝成冰,似乎有一株小树瞬息间枯死在心海,焚寂成灰。
明艳女人面上终于绽开一抹欣慰的微笑,如牡丹盛放,靡丽姣妍。
她用护甲轻轻抹去月尘卿嘴角血沫,细声道:
“卿儿,别让母后失望。”
……
“少主?少主?月尘卿?”
又甜又脆的声音唤回了月尘卿理智,他回神,对上眼前那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迅速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整个人恍若从血海中被人湿淋淋地捞上来那般狼狈。
他竟当着游景瑶的面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
月尘卿还未来得及懊悔,少女竟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颇为惊讶地凑近打量:“少主,你哭了?”
月尘卿过电般抬手掠了一下眼尾,竟触及点点湿润,周身一凉,立即起身要走,游景瑶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少主!”
她这么伸手一扯,被子往下掉,差点春光乍泄,月尘卿立即凝在原地不再动。
游景瑶羞恼地将被子扯过胸前,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扯着他不放。
“少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呢,”她温言软语,分明还是一丝.不.挂,眼神却亮晶晶地锁在月尘卿身上,“我告诉少主我的秘密,你也要交换,不然没有礼貌。”
她竟然搬出了“礼貌”这个和“仪制”同等地位的词,当真熟知青丘的规矩,都懂得用这些来要挟他了。
月尘卿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景瑶,最终隐忍地偏了偏头,手往身上一扯,将身上的鸦青弹墨游鳞蟒袍拽了下来,嗖地丢到她身侧。
“先穿好……再说。”
第33章 诉衷肠
“先狐主先狐后竟然这样对你?”
游景瑶身上松松挂着大好几号的玄黑蟒袍, 一对葡萄眼惊得几乎要瞪出来。
她看原著时大概知道月尘卿的父母待他凉薄,只是没想到竟然可以残忍到这般地步。
金尊玉贵的青丘少主,瑶环瑜珥, 掌上天骄, 按理来说应该从小到大都是享尽荣华富贵的才是, 哪想到童年竟然如此凄风苦雨。
月尘卿从小就不得父母偏爱。
握着九尾血玉降生的青丘嫡长子,狐族至尊的宝冠自出生伊始就稳稳地顶在头上。
只是王权向来是把双刃剑。
在得到了继承王位的同时,月尘卿却失去了父母疼爱, 其他王嗣都得父皇母妃宠溺, 独独月尘卿没有,只因先狐主与先狐后有意将他培养成冷漠无情的君王——既是君王,就不能有弱点。
月尘卿是千年未有的先天变异天级火灵根, 生来即为战场而生, 可不幸的是,这么一位万众瞩目的嫡少主竟然生来就有“缺陷”——月尘卿害怕鲜血。
怕得只要见到一滴殷红就浑身发颤,嗅到一丝铁腥就战栗寒噤。
他不仅怕血, 连带着也怕开锋兵器,青丘代代相传的擎苍魅戟,月尘卿两只手都拿不稳。
这无疑是绝对禁忌。
一个将来需要御驾亲征作青丘最大杀器的君王,怎能怕血?
先狐主暴怒无比,金令降下, 做出了一个游景瑶光是听着就觉得肉颤心惊的决定——
他们竟然将才刚刚学会行走的小月尘卿狠心放逐在幻境中,这是专为他打造的牢笼, 幻境中是望不到边的尸山血海,如同被血液充盈的水牢。
小小的月尘卿疯了似的抓挠禁制的屏障, 血浪在身后翻涌,将他掀翻又吞没, 任其如何嚎啕,都无法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结界。
先狐主与先狐后在结界外冷眼相望,看着他们的孩子在刀山火海中年复一年地练出铠甲,月尘卿的眼神逐渐变得愈来愈漠然,到最后,已能一人轻而易举地顶抗滔天血浪,神色不再有丝毫波澜。
他就这般在鲜血浸泡中长大,慢慢成了半截没有心的枯木。
不会笑,不会哭,方才那几滴泪已是前所未有的破戒,因而反应尤为强烈。
游景瑶听着心里几乎被扎出几个血洞来。
他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竟然还能异常坚强地没有长歪。
原著里对月尘卿的过往涉墨不深,只是浅浅用“美强惨”三个字一带而过,似乎只是月尘卿的标签,却未曾想到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会痛,会哭,会害怕。
她觉得可悲又可笑。
“人形兵器”在外是多么威风凛凛的称号,谁人不崇拜,可在月尘卿心里却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是潜藏心底,沤烂流脓的沉疴宿疾。
她恍然忆起,初见时,月尘卿从自己手中夺过九尾血玉,五指攥紧,用力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怎会喜欢那块九尾血玉呢?
那代表着月尘卿将接过青丘的重担,他将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柄冷冰冰的兵器。
既是兵器,就不能有嗔痴喜乐,必须断绝父母之爱,作青丘的定海神针!
“说来也是可笑,父皇母后薨逝后,本尊曾恨透了这一切,将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月尘卿讥嘲地在腰间摸出那一块熟悉的血玉,“阴差阳错到了你手里。”
系统即时为游景瑶提供信息,将这九尾血玉的由来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玄界大战之后,月尘卿拖着八条断尾浴血归来,在痛苦中纠结数次,最后将这块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道这块血玉竟跟着水流一路奔行,几乎绕了半个九幽大陆,莫名其妙漂进了百岁山领地,最后出现在臭水沟旁的垃圾池里。
随后就被刨垃圾的游景瑶捡到了手里。
裹着比自己大好几号的月尘卿的衣服,游景瑶不禁连连感叹造化弄人,一枚血玉能千里迢迢漂到百岁山脚下,如此渺茫的几率,也难怪墨瑶瑶认为自己和月尘卿是上天注定的良缘。
转念一想,又有些难过。
她捡回这枚血玉,还带到月尘卿面前,对那时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回旋镖呢?
他那样迫切想要逃离王位,痛苦到甚至狠心将象征着青丘至尊的九尾血玉丢弃,哪知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