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香素来是几个侍女里性子最稳重的,说话向来,只有年纪小些的酒寻才会大呼小叫,因而绫香刚刚那一声喊才会把毫无防备的游景瑶吓了一遭。
绫香两只眼睛瞪得硕大,似乎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看身后,又看看殿内的游景瑶,手中那几支红梅险些要掉在地上:“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游景瑶八竿子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我不在这儿在哪儿?”
“娘娘,您不是方才跟尊上去晴方湖赏雪去了吗?”绫香惊疑得声线都扭曲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就刚才,奴婢还见您挽着尊上的手离开紫云榭呢,难不成是奴婢眼花看错了……”
什么?游景瑶惊诧到发笑,“绫香,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呢?我什么时候约尊上去赏雪了?”
等等。
游景瑶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一股莫名寒意从脊背直窜心头。
下一刻。
芋色人影一霎瞬移至游景瑶身后,掏出一块满浸迷药的方绢,将游景瑶唇鼻死死堵住。
游景瑶激烈挣扎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要屏住呼吸,却已经为时已晚。
迷药入鼻,她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身后“绫香”的怀中。
那人望着她彻底失了气力,将虚若无骨的游景瑶揽在怀中,食指轻佻抬起她的下巴,冰冷地打量起怀中人来。
这就是,青丘新上位的狐后?
大婚之时他远远地瞧过,今日还是第一次细细端详,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还算入得了眼。
赫连炀讥诮一笑,两指点在她耳后,将一缕灵气灌入游景瑶经脉中。
这缕灵气用于探测她的修为,赫连炀不失警惕,不忘唤出护体真气加身,生怕这样的探测会令他遭到反噬——低级修士贸然去探高阶修士的底子极易受伤。
随着灵气进入游景瑶身体,赫连炀整颗心都吊起来,随时做好抽回灵气的准备,却在游走至游景瑶丹田时,整个人大吃一惊。
这狐后……竟然没什么灵力?!
怎么可能?
赫连炀瞠目结舌,月尘卿娶了个废物回来作青丘的女主人?
他还以为起码也得像上官素堇一样有灵海境修为呢,谁知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丁!
若不是那一日亲眼看着月尘卿娶了游景瑶,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否捉错了人。
赫连炀眸中荡起恼意。真是浪费了他方才这么费心的伪装,早知道得手这般容易,他何苦还扮成侍女混进来,分明就是直接强抢也能办到的事。
他强压怒火,摸出一道灵符点燃,绯红气机鱼贯而出,裹住二人身形。弹指后,偏殿内人踪俱灭,临走时还不忘将那束带露墨梅安安好好地插在那粉彩长颈瓶里,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
……
再睁眼。
游景瑶意识到自己苏醒,四肢立即应激似的挣扎起来,马上感到四肢已被什么东西紧紧禁锢住。
艰难地抬头一看,原来竟被捆在了一方石床上,四肢被人用红绸牢牢禁锢住,将她整个人呈“大”字形五花大绑了起来。
游景瑶全身流动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将她像个小鸡崽似的捆成这样?
这是多怕她跑了。
这石头床十分粗糙,继续挣扎只会把手腕脚腕磨到脱皮,游景瑶知趣地停止了扑棱,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转向一边,打量起周围环境来。
这里是一方石洞,外壁和顶部挂满了妖冶的钟乳石,如同一柄柄倒悬利箭,钟乳石甚至还在滴答答渗水,水珠染上红光,乍一看像鲜血在淅淅沥沥地掉下来,很是骇人。
光看着就觉得风水不好。
游景瑶打了个寒噤,在不远处瞧见了一套桌凳,材质看上去并不华贵,就是最简单的木头桌椅。
有家具。
游景瑶心头掠过一丝万幸,有家具好,起码能说明这里不是专门关押她的牢笼,还有一线生机,再细看,家具也有使用痕迹,这里当真是反派的巢穴。
只是,这个反派的老家竟然潦倒成这个模样?
游景瑶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能和月尘卿一战的角色竟然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她还以为最起码也得是什么幽冥地宫,森罗宝殿,结果竟然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根本不能作为正常住处的水溶洞。
一个家徒四壁的大反派,真是第一次见。
游景瑶差点要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笑出来,正艰难地憋着笑,石洞深处忽地渐渐现出一抹黑影。
出来的是位少年。
月光透过地洞狭窄的缝隙倾斜而下,几缕落在少年苍白如玉的脸上。他五官妖艳,黑发映着雪白肌肤,唇瓣却异常鲜红,一头绸缎般漂亮的青丝用羽冠束成高马尾,发梢尖尖随走路的步伐一晃一晃。
游景瑶感到出乎意料,反派竟是个年纪尚轻的美少年?
少年走路如同幽魂,轻如飞羽,分明是在行走着,却不发出半点声音,飘在空中似的,耳畔只有钟乳石上落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叫人心悸。
他里头穿着殷红妆缎狐肷褶子里衬,外面套了件银色短打,衣袂满绣奇异的黑色图腾,恍若密密麻麻的细羽。
游景瑶一瞬就联想到了漆匣中那片羽毛,心想,所谓的玄鸟族遗孤估计就是眼前这家伙了。
原本以为这反派定是什么鸢肩豺目的邪恶长相,却未曾想到这反派看上去不过才十七八岁,年轻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游景瑶忽然开始怀疑,他真有能与月尘卿一战的资格吗?
不能轻敌,游景瑶咽了口口水,决定率先出声:
“小公子,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这么绳捆索绑的,这样真的好吗?”
黑发少年步伐一顿,瞳仁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游景瑶喉头又紧张地滚了好几下,见那少年脚步微滞,赶紧乘胜追击,她艰难地朝旁边那套木头桌凳扬了扬下巴:
“小公子,这个小凳子看上去好生可爱,我想坐那儿!我们坐下来喝点茶好好聊聊怎么样?”
赫连炀不可置信地抽了抽眼皮,双眸往游景瑶指向的那只“可爱”的小凳子瞥了瞥。
那只小凳子确实是他亲手做的,但是。
这个狐后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被牢牢绑在自己的刑床上,手脚都被死死缠住了,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是不是嫌命太长?
想到游景瑶就是他最恨之人的爱侣,赫连炀眸中即刻浮现狠戾之色,一对红眸幽幽转向她,目光几乎要将游景瑶灼出一个洞来。
“狐后,你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能与我谈判的资格吧?”他声线阴柔得不像话,如同毒蛇嘶嘶吐信。
游景瑶一哽。
这个反派好像不吃她对付月停萧的那一套。
黑心莲还可以顺顺毛,若是真恶人,那可就棘手了。
赫连炀手中拖拽着一条晚霞般迤逦流淌的红绸,宛如从画中走出的魅影,缓缓朝她走来。
游景瑶大脑转得飞快,各种保命的法子在眼前飞窜。
月尘卿之前送她的金桂小弓现在储存在她的灵田中,但想要拿它和人家硬抗是不可能的,自己现在被五花大绑,动都动弹不得,何况弓箭本就是远程兵器,在这狭小阴冷的地洞里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正面打不过,只能用下流法子了。
她决定祭出压箱底的绝招——胡说八道!
只见妖冶少年停在她面前,指尖轻触红绸,红绸灵蛇般舞动起来,最后半截轻柔地缠绕在游景瑶脆弱脖颈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剧烈收紧,断她性命。
“你说,若是我把你杀了,”他咧嘴一笑,洁白密齿映着鲜红的唇,“月尘卿会不会发疯?”
话音刚落,红绸收紧,游景瑶剧烈地咳。
“你……杀我……他不会有反应的。”
“哦?”赫连炀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翘头长靴踩在石床身旁的石块上,低头对游景瑶讥诮地笑,“他那么爱你,当着玄界众生的面迎你为后,他会对你的死漠然不顾?”
“咳咳,你不信?”游景瑶脸色泛白,“你凭什么认为,你捉到了真的狐后。”
赫连炀唇畔邪戾的笑容忽然一顿。
他没想到游景瑶会这么说。
死到临头,原以为游景瑶会说些诅咒他,亦或是她和月尘卿生死情深、至死不渝的话来恶心恶心他,结果现在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猜,你是不是制作了一个冒牌货,伪造成我的模样,现在正陪在月尘卿身边?”游景瑶抵着喉间涩意,边咳边说,“你可以玩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月尘卿又为什么玩不得。”
“什么意思?”
赫连炀猛地攥住游景瑶脖颈上的红绸,血红眸子瞪大了一轮。
他谋划百年,终于得到了青丘大婚这百年难遇的机会,赫连炀伪装成侍女潜入紫云榭,又精心筹备了一个替代品送到月尘卿身边,甚至还派人特地去西部禁制频繁攻击青丘结界以分散月尘卿的注意力,这次行动不容半点差池。
游景瑶却说他抓错了人?!
游景瑶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赫连炀为了听她继续说下去,不得已松开了缠住她脖颈的红绸。
“说!”赫连炀以一个俯身的姿势锁住游景瑶,恶狠狠地瞪着她。
“不是只有你会掉包,”游景瑶顺了顺气,勾唇一笑,天真纯美的脸上溢满了诚挚,“我根本不是狐族,更不是什么狐后。”
“小公子,你抓错人了。”
赫连炀闻言顿觉荒谬,险些笑出了声。
游景瑶一对狐耳,一身狐息,说什么不是狐族?
把他当傻子来耍?
他再没心思再听游景瑶胡扯,眼中杀机毕现,谁知下一秒,游景瑶忽地心神一动,顶在头上那两只纤薄狐耳裹上一团气机。
赫连炀手中动作一顿。
只短短两息,灵气散去,两只狐耳竟然摇身一变,幻化成了一对圆钝的犬耳。
“小公子,可瞧清楚了?”游景瑶当着他的面,又强调似的晃了晃自己的犬耳,杏子眼水汪汪地对着他,“看清楚我是什么种族了没?”
赫连炀手中红绸脱力一松,万分震惊地看着那对耳朵,被抽走魂魄一般愣在那里。
这是……犬族?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是犬族?
赫连炀伸手要去拽游景瑶的耳朵以确认真假,游景瑶躲不开,只好任他掐在手中又捏又看,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犬耳,真是犬耳,他几乎癫狂地握住游景瑶的耳朵,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无法接受。
世上再没有比赫连炀更了解月尘卿的人,他恨了月尘卿一百年,就琢磨了月尘卿一百年。月尘卿此人就像天生没长情丝一样,向来无情无爱,冷血入骨,连父母薨逝都没掉半滴眼泪,唯一在意的只有青丘。
这么一个以青丘为命的月尘卿,绝不可能迎进一个修为又低、还是外族的狐后,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也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