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知道七杀阵攻不破,就快回家去吧,不要再浪费修为做无用功了。
她垂眸,抽了抽鼻子,开始念起后事。
如果真没有读档重来,任务失败,或许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至少不至于被直接抹杀,还算是有个后路。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再也见不到月尘卿了,还有青丘的大家,宫姐姐,长殿下,讨厌的傻叉月停萧,口嫌体直的元霜,还有绫香、罗烟和酒寻……
游景瑶不住地吸着鼻子,想抬手去抹眼睛,两只手臂却被锁得死紧,只得老实作罢,任由泪水混着清涕糊了满脸。
须臾之间,短暂的寂静被蓦然打破。
七杀阵壳传来溃烂之声,像是纸屏被火焰燎出了一个洞,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游景瑶如遭雷击,再次望去——
夜幕中,一道浑身裹着火焰的人形徒手撕开了血色禁制,好像漫步云端似的,自空中一步一步地闯了进来。
游景瑶灵魂出窍。
月尘卿……主动入阵了。
七杀阵的性质像是非牛顿流体,你要从外面去敲打它,攻击得越用力,它越刚硬,就是跟你反着来。但若温和地探进去,它就会温柔地接纳,没有半分阻力。简而言之,七杀阵要从外面打破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主动入阵,就不会受到什么阻碍。
这本就是一处只进不出的深渊,更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赫连炀看着月尘卿竟然如此果决地入了阵,脸色骤变——
不好,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才成型,月尘卿现在入阵,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将月尘卿杀死。
赫连炀立即霎时反手捆住游景瑶,以丟铅球的姿势将她整个人甩出洞口。游景瑶天旋地转,原本在这里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胃难受得很,被这样粗鲁地一扯一拽,几乎要吐出来。
她被数根红绸捆着甩到了外头,强忍着胃部翻涌,堪堪睁眼,望见那一袭满身金焰的人影正裹着毁天灭地的气机正朝她疾速飞来。
又一根红绸“唰”地紧箍住她脆弱的脖颈,身后传来音调扭曲、甚至还在发颤的警告:
“月尘卿,胆敢再踏进一步,我要你亲眼看着你心爱之人被我折磨而死!”说着,脖颈间红绸猛然收紧,游景瑶喉间当即溢出断续不清的呜咽。
那团金光登时滞在半空中,不再前进。
赫连炀攥着红绸的手青筋突起,鼻尖沁出冷汗,双眼死死盯着身形莫辨的月尘卿,抬起另一只手,朝手腕上毅然咬了下去。
利齿割破手腕上一圈又一圈红绸,短帛坠地,他牙尖抵住那道刚刚愈合的伤,毫不犹豫将刚刚愈合的伤口狠狠划开,一霎鲜血淋漓。
浓稠血液顺流而下,沁入石板,如同藤蔓朝四周蔓延开来,像是神话中以血绘制的图腾,蛇形缠绕,极速成形。
赫连炀眼尾那一抹殷红变得万分稠艳,浓墨重彩,远观之下,眼睛仿佛生生拉长了几倍,几乎斜飞入鬓,原本及腰的黑发在短短两息内长至脚踝,四散飘飞,活生生成了堕化的妖鬼。
月尘卿脚下随之生成一道更小的禁制,将他锁在那一处,动弹不得,低眸看了看赫连炀,眼神冷然如霜:
“消耗剩下所有的寿命,只为困住本尊一炷香?”
赫连炀咧嘴大笑,一口森白的牙齿密密麻麻:“一刻钟,足以。”
月尘卿抬眸望了望那面圆阵,在众多七窍流血也要媾合交欢的欢喜佛中,瞧见了一块极小的、还在蠕动生长的缺口。
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点才能成型。
游景瑶紧咬着封住口舌的那块红绸,艰难地发出声响:“七杀阵还没闭合,快走,快走!”可话到嘴边依然是模糊至极的“呜”“啊”,像小哑巴在努力发声。
月尘卿只单单听着游景瑶发出来的声调就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叫他赶紧走。他远远地望着小犬妖,唇边勾起抹极浅淡的笑。
走不了,他也不会走。
三百多年来,他一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或战死沙场,或得胜凯旋,所有一切不过只为守护青丘,仿佛守护青丘便是他拖着这副躯壳苟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一切却因小犬妖的出现而改变。
少女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凑近,攥着袖子要抹他鬓边的冷汗,月尘卿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恍若朽木迸出一簇簇坚韧有力的新芽,转眼绽出密密麻麻的小野花。
因此。
活也好,死也罢,哪怕骨化形销,魂飞魄灭,只要与小犬妖在一起,他全都作陪。
赫连炀望了眼天穹上那一处肉芽般慢慢生长的豁口,又看了看禁制中动弹不得的月尘卿,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涌上心头,刺激得他浑身过电般抖动,嘴角一抽一抽,只想笑。
谁又能想到,当年高高在上的青丘狐尊,现在只能在瓮中束手待毙,任由他随意摆布呢?
那年践踏朱雀山脉之时,又曾想过今天会落得一个这么潦倒的境地么?
赫连炀全身正在发生异化。五指生出鸟爪一样锋利的甲片,头顶涌出根根白发,他却毫不在意,即使因为失血过多加剧了魔化的速度,也丝毫不能湮灭这志得意满的近乎毁灭的欢喜。
“月尘卿,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一百三十七年?”赫连炀出声,音色如同乌鸦,呕哑嘲哳。
月尘卿冷眼看着一介活生生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变得愈来愈像妖物,没有作声。
满脸长出鸟羽的男子将可怖的脸转向月尘卿,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可以随时随地了结游景瑶性命的红绸,拿在手中炫耀似的晃了晃:
“月尘卿,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你爱的人在我手中,连你的生杀予夺也全凭我念!当年你灭我朱雀全族,可有想过今日会折在我这个孽种手里,有这引颈受戮的一天?”
“你一定很后悔吧,当年焚烧朱雀山脉的时候竟没查看仔细,留下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哈哈哈哈……”
赫连炀近乎失心疯地大笑了半刻钟,白发已经长到了腰间,青葱少年蓦然变成垂垂老者,满面皱纹深刻如壑,五官在浮夸表情的撕扯下几乎要龟裂开来。
所有的费心谋划在这一刻终于实现了,他终于可以决定月尘卿怎么死。
嵌在凹陷眼窝中的混浊眼珠滴溜一转,荡起一缕邪火。
月尘卿可不配死在诛仙阵下。
他要月尘卿死于他一生中唯一的弱点,死在游景瑶手里!
赫连炀侧目看向手中鸡崽一般脆弱的游景瑶。
游景瑶心头警铃大作,下一刻,她佩戴在无名指上的储物灵戒已被吸到了赫连炀手里。老者将其一掌拍碎,灵戒碎片荡漾出一片扭曲气浪,又探出苍老嶙峋的鸟爪,于空间裂隙中抽出一把弓箭来。
月尘卿送她的金桂小弓被赫连炀攥在手中,游景瑶立即手打脚踢地挣扎起来。
赫连炀玩味地拨弄着这把玩物似的弓箭,目露精光,在她耳边幽幽吐气:“若你用这把弓了结月尘卿性命,我可以饶你不死。之后我会将你毒哑,为我玄鸟族延续后嗣,这恩赐你可接受?”
游景瑶死死瞪向他,嘴唇却被红绸缠得极死,全身搐动。
方才月尘卿燃烧了几百年的寿命攻阵,如今他已修为大减,实力不敌魔化的赫连炀,更破不了赫连炀燃烧余下所有寿命催发的禁锢阵。
被禁锢阵锁在那三寸阵心的月尘卿,活生生就是一道人形靶子。
捆住双臂的红绸松了松,金桂小弓被灵流裹着送到了游景瑶手里,游景瑶接也不是,不接,更怕赫连炀直接毁了她的小弓,于是伸手直接抢了过来,满眼泪花地抱在怀里。
月尘卿目光染上悲戚。
“瑶瑶,将我射杀,我死后,狐印传于你,它会完全认你为主,到时你可借着狐印逃脱出去。”他在心底悄悄对她传音,声气柔和。
月尘卿极少有这样温言劝阻的时刻。游景瑶眼泪颗颗滚落,落在红绸上,溅出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
她还学不会真气传音,无法和月尘卿交流,只能拼命地摇头,依旧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赫连炀旁观这至死不渝的爱情愈感恶心,反手一勒,将她脖颈的红绸收得更紧。
游景瑶一阵晕眩,干呕两声,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都到生死关头了,说好的破局之处呢?
系统不是说总能找到反派的弱点吗?
她握紧手中这把木质小弓,头脑转得飞快。
要拿这把弓去攻击赫连炀无异于天方夜谭,张弓搭箭需要时间,再快也得好几秒,赫连炀却可以瞬息取她性命。
此路不通。
“再犹豫,我就拿你先祭阵!”赫连炀厉声道。
游景瑶浑身战栗,双手颤颤地举起金桂小弓。
月尘卿唇畔绽出逾越生死的微笑。
“瑶瑶,搭弓吧。”琉璃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微光,蛊惑着心爱之人举起利箭刺入他的心脏。
游景瑶紧咬下唇,满腔倔强如洪水决堤,如他所愿,将手中弓箭对准了月尘卿的心脏,指尖拉出一道纯金长箭。
赫连炀冁然而笑,得逞之意不遮不掩。
月尘卿眼中悲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催促与鼓励。就在金桂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刻,游景瑶忽然反手握住箭端,猛地刺进了自己的肋骨。
在赫连炀震惊的目光中,游景瑶一勾嘴角,唇畔绽开一个鲜见的堪称狰狞的笑,溢满寒气的鲜血顺着胸口血洞汩汩流出,浸透雪白襟口,一路洇湿了捆住她脚踝的红绸。
半空中传来一道虚浮、细弱又万分坚定的声音,恍若云蔽皎月,杨柳扶风:
“你…怕不怕冰藤?”
冰藤元气以血为引,将他所操控的红绸被寸寸冰封,赫连炀大惊,本能要将红绸全部收回,可为时已晚,只那么一眨眼间,冰藤已顺着红绸爬上了赫连炀的身子。
攻势反转,他反被自己禁锢在了原地!
这红绸皆以他心头血所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割舍,可如今情况危急,赫连炀已被逼到绝路,不得不狠心去斩断红绸脱身。
电光石火间,游景瑶唤出全部冰藤之力,将金桂小弓对准了赫连炀。
时间在此刻凝结。
少女睫毛上结了层白霜,眼尾掠过一线决绝——
嗖!
长箭如电飞出,拖出一道寒霜光尾,下一刻,谁的咽喉爆裂开来,空中绽出一朵绚丽的血雾之花。
老者倒飞出去,被死死钉在墙上,冰藤余威尚在,万千冰刺由内而外接连暴出,生生将他尸体戳成了筛子。
直至双瞳彻底变得灰白,赫连炀也没有阖上眼皮,带着不甘心的神情被终结了姓名。
小小身躯自半空中坠在地上,唇边溢出一道血线。
炼心一箭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身子像被掏了个空。游景瑶摸了摸肋处突出的半截箭柄,侥幸笑笑,心想,差点忘了还有冰藤这玩意。
她咬牙忍着疼,心底欢喜一秒,如此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一道刺耳尖鸣自虚空横来,犹如高压锅在极限压力下发出的尖锐呼啸,抑或飓风穿透厚重石壁,紧随其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七杀阵,这一刻,成了。
见此变故,游景瑶心头刚生出的一丝火苗转瞬熄灭。
月尘卿望着滔天而起的阵圈禁火,眼底霎时掠过冰寒,在七杀阵的包裹下艰难吐字:“瑶瑶,逃,别进来!”
可下一刻,游景瑶竟用弓身做拐杖,撑着自己颤颤起身,随即裹着一身寒气摇摇晃晃地踏入了阵心。
月尘卿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
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她顶着那对染血的犬耳,浑身裹着金光,在玄黑煞气的包裹中一步步走近,步伐之坚定,亦如他撕裂阵壳以身入阵时那样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