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直到此时，纪欣还没彻底明白颜尚清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说是学习，若电影院真的连接着一个古代世界，文明和技术发展远不及现代的大武朝，又有什么人可以做她的老师？
等候大厅的屏幕上开始播放广告，胭脂楼最新上线的一支口红广告，出镜的演员依旧是从惊鸿馆请来的姑娘。
碧山绿水，青衣女子撑着油纸伞，悠然坐在扁舟之中，她侧身掬水，露出伞面下一抹淡若花瓣的绯色，映衬青山翠湖微澜，犹如山水间一抹空灵的艳色。
明明连正脸都未看到，却令观者生出无限幻想。
纪欣喃喃出声：“好美……”
画面陡然一转，女子褪去青衫，换上庄重的红色朝服，束起长发，戴上官帽，露出清隽柔美的面容。
她对镜略施薄粉，淡点朱唇，起身出门。
居然是女官。
女子眉目湛然，气势十足，行走在御庭之内，如迎风挺立的松柏，磊落清绝。
禾米眼睛放光：“好飒的小姐姐，气质和仪态太绝了。”
她不禁快走几步，停在屏幕前，怔怔看了许久，忽然回头走向颜尚清：“颜导，广告里的这个演员不会是大武朝的人吧？”
颜尚清点头：“听说拍摄这支广告的导演和演员都是本地人。”
禾米眨眼：“你说大武朝有君王，有朝臣，也有女官吗？不然怎么敢拍这种广告？”
颜尚清也就比禾米早来两个小时不到，闻言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既然店主在这里开了电影院，一直经营至今，肯定有其门道。”
纪欣忍不住说：“有点好奇这里都上映什么影片。”
这个颜尚清清楚。
颜尚清：“有你们看过的电影，也有没见过的电影。二楼还有全息影院。”
禾米以为听错了，或者颜导说岔了。
“全息？您确定是全息电影？”
他们都没见过真正的全息电影，这个古代世界居然已经有全息影院？
颜尚清苦笑：“你没听错，就是全息电影，如身临其境一般，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甚至的味觉都与荧幕上的角色共享。”
他不久前在二楼体验过，名副其实的全息电影，没有一点虚假宣传。
颜尚清当时太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闭门塞听太久，以至于与时代严重脱节。
二十多年的认知被一朝颠覆，禾米也久久说不出话。
清新喜人的火龙果少年哭八骑着小电瓶从长街尽头驶来，在电影院门口熟练地停车，下车时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红木食盒，抬头看见颜尚清三人也在看他，咧嘴一笑，打手势叫他们往楼梯口走。
哭八与三人汇合，大咧咧道：“你们上午鸽了惊鸿馆的姑娘，她们得晚上才能过来了。付导托我买了吃食，先上楼吧。”
上午过来的还有百相园的伶人和教习，因为没有了男主演，哭八没有过去通知他们。
路遥听谢修良说过一点《凌霄传》的内容，地图拉得挺长，前期在市井，后期还有宫廷剧情，大男主一路升级的爽剧。
路遥原来还打算找陛下借几个礼官和教养女官，要搞就把场面搞大一点，只是还没来得及安排，就被上午那场事件败坏了所有心情。
颜尚清盯着哭八手里的食盒，目光炯炯：“纯天然的古代美食，我很期待。”
哭八在电影院工作近两年，又有手机，对现代人类嘴里偶尔蹦出来的词汇并不陌生。
他老实道：“梁京的饮食习惯近两年受电影院的影响很深，又有许多掌柜费尽心思跟店主拉关系，求配方。现在街上有名的吃食大多是多次改良后的口味，可能没有你想象得那样纯天然。”
禾米和纪欣惊奇地听着哭八侃侃而谈，电影院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果然很深，不知她们没有见过的店主是何种人物，她们越发好奇起来。
纪欣忍不住问：“惊鸿馆是花楼吗？”
哭八点头：“怎么，瞧不起你的老师花楼出身？”
纪欣半垂眼睫，没有应声。
哭八：“陈怜怜、朝颜、琴香都曾是惊鸿馆的魁首，不只容颜瑰丽无双，且各有所长。近一年来，她们包揽了梁京城内半数以上的广告牌。
“惊鸿馆早已不做皮肉生意，馆里的姑娘如今一门心思磨炼技艺，学习礼仪诗书、琴棋书画，只愿习得一门求生的本事，或是期盼有朝一日被看中，登上我们影院门口这块昼夜不熄的巨幅广告牌。”
不等纪欣反驳，哭八继续道：“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花楼有这样的魄力，坊间暗巷依然见不得光。我看过许多你们那个时代的电影，没有奴仆，没有花楼，可也不乏自卖自身的人。饶是时空转换，百姓总有各种各样的难处。
“店主以前说过一次，世界就像一颗洋葱，每一层洋葱衣就是大世界里的小圈层，住在洋葱衣里的人只能看到自己所在这一层的景色。
“身在中层的人鄙夷住在外层的人，觉得他们脏兮兮的不如自己，又喜欢仰望住在内层的人，认为他们被包裹在安全干净的内部，一定过着自己无法想象的幸福生活。
“可剥开洋葱，实际每一层都一样，每一层都是同样的味道。而被紧紧包裹的核心，也与表层无明显不同。或许洋葱芯比表层的洋葱衣白嫩一些，口感更清甜，可也仅仅是一块洋葱，本质未有改变，如此而已。
“如果你不愿接受惊鸿馆的姑娘授课，早点告知，我也好去通知她们，不必晚上再空跑一趟。”
哭八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当时店主还说“世界是一面镜子，你眼中的世界就是你会得到的世界”。
从那时起，店主眼里的世界就是一颗一颗的洋葱，而他们仍旧是住在洋葱衣里只能看到眼前的普通人。
如今，店主眼里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呢？
是不是变成了比洋葱更渺小的东西？
纪欣脸色发白，不久前被拦在商店街之外的窘迫尴尬如细小虫蚁，重新爬上她的皮肤，钻进了骨头里。
哭八又恢复轻松的语气：“没有说教你的意思，只是几位姑娘早上过来得挺早，枯坐几个时辰刚回去不久。要是晚上再空跑一趟，或是在工作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哪怕店主于她们有恩，人心也经受不住反复消磨。”
说话间上了二楼，哭八把人送到付迟临时休息的房间就转身出去了。
付迟视线扫过来，瞥见纪欣眼睛微红，没有说什么，略坐片刻就起身：“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还要去其他店铺。要做什么，或是拒绝什么，想清楚，店主不会逼迫你们。”
付迟走了。
纪欣满眼通红，坐立不安。
颜尚清低头打开食盒，没有如先前在剧组那般主动安慰纪欣。
在他眼里，纪欣实在还很年轻。
人类的内心复杂多面，太单纯的人乍看美极，却如琉璃，单薄易碎。
世界就像一个规则复杂的逃杀游戏，幸存者胜，没有人能在这个游戏里过得随心所欲！
没有人！！！
《凌霄传》是个大男主剧本，女主角戏份没有男主多，却是众多女性角色里稍微有点复杂的角色，性格从单纯天真后期转变成腹黑果断，还会伪装真实性情。
可直到大结局，剧本里的所有其他人物都不知道一直作为青梅竹马陪伴在男主身边可爱女主独自完成了内心的蜕变，她戴上了一张名为“天真无邪”的面具。
纪欣要是沉下心，多看看周围，对于她学习驾驭手里那个角色，有益无害。
她和施新习不一样，她还有机会。
想到施新习，颜尚清就头疼起来。
双方已经撕破脸，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他回头道歉，捏着鼻子拍完《凌霄传》；要么先下手为强，说服杜琼芝换一位男主演。
两个决策都特别难，相比而言，颜尚清更害怕得罪杜琼芝。
按照以前的经验，颜尚清可能会选择克制情绪，尽力完成分内工作，可如今他想试试走另一条路。
颜尚清突然揣摩起杜琼芝调整女主剧情线的用意，听说《凌霄传》原本是一个定制剧本，但是剧本出来后，女主的剧情线又被杜总安排编剧修改过，原本的女主就是可可爱爱没有心机的单纯大小姐，心里眼里都只有男主这个竹马。
修改后的剧本女主戏份依然不多，性格却多了一个转变过程，后期变成手黑心黑还会伪装的大小姐。
颜尚清其实刚拿到剧本时就想过，大男主剧里的女角色不需要太复杂的个性，可可爱爱当个吉祥物，不会抢男主的风头。
杜总特意定制大男主配置的本子，偏偏又修改女主的剧情线，虽然这条线最后并不影响全局，终归有些别扭。
为什么杜总要这样安排？
颜尚清从食盒里取出一样又一样小食，每一种都尝一口，还招呼禾米、纪欣也吃，从美食里吸取了些许勇气，他握着手机往门口走：“我出去打个电话。”
待客室安静下来，禾米不停取用盘子里的点心：“这些东西好好吃，你不吃一点吗？”
纪欣摇头。
禾米心情很好，她抓了几块点心起身，支起窗棂，发现从二楼也能看见大武朝的街道，不免兴奋起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纪欣还是没心情接话。
禾米继续道：“我猜颜导在给杜总打电话。”
纪欣总算抬起头：“为什么？”
禾米：“他想屠龙。”
纪欣：“什么？”
禾米无奈摇头，直白道：“他想换掉施新习。”
纪欣惊讶：“就因为今天的事情？颜导平日对他不是很关照？”
禾米转过身看她一眼，替颜尚清叹息：“颜导对表演的理解确实很深。”
纪欣后知后觉，微微瞪起眼睛：“你的意思是颜导对施新习的关照都是演戏？”
禾米连连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纪欣震惊，她是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一直觉得颜导温和儒雅，每次都特别耐心的讲戏，也从来不吼人，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导演。
真相居然是这样……
纪欣想了一会儿，实话实说道：“换得掉吗？杜总很喜欢施。”
禾米摊手：“不确定。”
以前肯定是很难换掉，现在嘛，还真说不定。
超时空电影院门口，颜尚清举着手机，正跟杜琼芝汇报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企图铺垫话题，杜琼芝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他闲聊，直言：“有什么事情直说。”
颜尚清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小施的外形确实不错，我们也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但是越了解我越感觉他的能力不足以出演‘霍凌霄’这个角色。”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轻笑了一声：“看来这一趟出门采风，演员不见得有长进，导演到是学有所成。”
言语里听不出怒气，反而有几分意味深长。
面对过店主之后，颜尚清发现再面对杜琼芝，居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沉重的压力，仿佛已经翻过了最高最陡的那座恶山，脚下路皆成坦途。
他偷偷吐了口气，接话道：“杜总，我仔细读过剧本，男主和女主的感情线明显不和谐。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专门让编剧修改女主的个人线剧情呢？她独自经历那些事情，心境转变，却又不为人知。我不明白这样的改动有什么意义？”
杜琼芝的回复很快：“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单纯厌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