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
后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巫恩辞对她的爱意与恨意多年来此消彼长,来回博弈。
巫恩辞病愈山下后也曾想过要释怀。他让叶悯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记,消掉了关于“疫魔”的所有痕迹,以“温辞”这个名字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烟火人间。
温辞已经不是那个偏执孤独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对与叶悯微的爱憎。
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跟叶悯微相处,他时常回昆吾山上看叶悯微,无论去往多远的地方,每年一定会陪她过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把他在山下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她看,就像对待一个家人。
他也对她说:“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叶悯微看他演出的时候分明很认真,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却总是拒绝。
“人群没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群。”
“为什么?”
叶悯微皱皱眉不说话,温辞便知道这是来源于某段被清理的记忆的总结了。
每当这种时候,温辞心里便会有一根刺隐隐作祟。
幸而叶悯微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后来她又清理过许多次记忆,时常感叹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拥挤,却并未舍弃关于温辞的记忆。
即便那些琐事与她的研究毫无关系。
她能够在她那举世无双的天才脑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存放这数十年他与她的点点滴滴,也实在是不容易。
温辞也劝自己知足。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下山十七年后温辞意外被困于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一回来就奔去昆吾山上找叶悯微,睽违三年,叶悯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着她的一堆纸卷。
彼时春日暖阳,绿意盎然,她的眼眸里和从前一样映着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欢的那样。
然后叶悯微问道:“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悯微,难道……你最近清理过记忆?”
“嗯,看来你认识我。”
“为什么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没见而已……你以为我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如果你死了,那当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
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十分完好。
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
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
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
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
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
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
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
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
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
只有他知道的心动。
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
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
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
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
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
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
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
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
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
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
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
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叶悯微杀了巫恩辞。
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
第066章 出海
温辞仿佛做了一场忆尽半生的死梦。
他慢慢睁开眼睛, 叶悯微的面容充满了他的视线。
她的面容数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柳叶眼与远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 仿佛阳光曝晒的古冰川, 任岁月婆娑沧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叶悯微没有戴视石, 俯下身贴近他的面庞, 仿佛他们在阜江城重遇时的情景调换角色。那时叶悯微躺在草丛里,满头华丽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
她好奇地问他是谁。
这辈子温辞最讨厌的就是她问他,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中,叶悯微身后水汽漫天, 他们二人之间也是缠绵而潮湿的水雾, 她凝视着他道:“看你现在的眼神, 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