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翅膀站起来,张嘴就想叼她,女萝火速拒绝:“我可以自己走,我不累。”
天已亮了,小豹子也摇摇晃晃跟了上来,出山洞不远处便是一方清泉,阳光折射在泉水之上,星星点点十分好看。
水有点冷,也没有皂角熏香,女萝只能撩起水来清洗,见小豹子一脸好奇,她捏了些水珠洒过去,小豹子立马抖了抖毛,女萝不由得笑起来,她笑得好看极了,只觉自己从未呼吸过这般清新的空气,那是再多的翠玉明珠、荣华富贵也无法比拟的快乐。
见她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垂在肩头,大翅膀又靠了过来,女萝连忙谢过它的好意,她可不想再洗一次了,冷水沾着头皮并不舒服。
既已不是王后,自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护养流程,晒干的头发便微微翘起,女萝对着水面照了照,环顾四周,这里是个山谷,往上看左右尽是林立峭壁,怪石层出不穷,人烟断绝,往下看是泉水走下流,远远地有不少兽类靠在溪流边饮水吃草。
飞翼重影豹是非常厉害的妖兽,雌雄最大的区别在于雌豹的翅膀可以飞,雄豹的翅膀却只是摆设,单从翅膀大小来看便能轻松分出性别。
在大翅膀的地盘内,没有其他兽类,如大翅膀这般生出灵智的,那未来便要成妖修,也有得道成仙的机会,自然看不上同类雄性,先前那四只雄性飞翼重影豹,便是发情期到,才敢闯入它的领地,平日决计不敢。
小豹子在泉水边的草地上来回打滚,女萝问道:“你不是说男修比女修更有天赋,修炼起来也比女修更快,为何妖兽却完全相反?”
摄魂铃本就是个话唠,它纯粹是看日月大明镜不说话所以学着装深沉,左思右想面前也仅女萝一人,那雌豹口中横骨尚未炼化,虽说有了灵智,可自妖兽到妖修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千辛万苦,应当没机会泄露自己的存在,于是回答道:“妖兽怎么能与修者相比,人类才是顺应天意。”
女萝根本不信它的话,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当她完全敞开自我去感受时,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被打开,过往的记忆与她所得到的知识在脑海中交汇,青云宗的修炼心法对她不管用,因为她没有“灵性”,所以照心镜没有她的本体,妄心镜没有她的未来。
可她不认为自己只能止步于此,她不甘心活了四辈子都要做他人的垫脚石,不甘心永远如此弱小可悲,想要变强的念头无比强烈,她不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便要被牺牲!
原本正在泉水边趴着的大翅膀猛地抬起头,待在女萝身边滚来滚去的小豹子更是吓得炸了毛,只见山谷中瞬间兴起狂风,凡人女子的身后延绵出数不胜数的绿色藤蔓,眨眼间出现,又瞬间消失。
女萝睁开眼睛,她若有所觉,抬头看天,又看向大翅膀,“你也感觉得到,对吗?”
大翅膀低低地叫了一声,用爪子拍击地面,似乎是让女萝去倾听来自大地的声音。
女萝慢慢躺了下去,她心中萌芽破土,她在天地之间感受到了一种异于清灵之气的存在,极为稀少、几不可闻——来源于她的内心。
只要她想变强,只要她愿意为之付出努力,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摄魂铃不明白:“你感受到什么了?”
大翅膀慢慢靠近,舔了舔女萝的脸颊,它的目光格外人性化,温柔而又包容,女萝点点头:“我懂啦。”
“你懂什么了?”
女萝才不会回答摄魂铃,她抱住大翅膀的脖子,借力从地上站起,雪白的皮肤上呈现出碧绿之色,继藤刺、藤刀之后,她学会了如何幻化藤剑,并且根据乌逸与休明涉的记忆,模仿青云宗的剑式,将这些招数深深地刻进自己脑子里,看得摄魂铃目瞪口呆!
它早知这凡人女子有着极高的天赋,可惜的是没有灵性无法利用天地之间的清灵之气修炼,也就是说不可能成仙,但她现在所使出的剑招,却带着另外一种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气息。
日月大明镜通晓万物,亦看不明白,两个器灵漂浮在半空中,而藤剑与女萝一心同体,她隐约感觉到即便不用清灵之气,自己也能变得更强,但变强绝非嘴上喊两句口号就行,一个人再怎样不甘心,只在心里怨恨永远没有用,只有付诸行动才能得到改变。
小豹子原本在草地上扑耍,渐渐地也被女萝的剑招所吸引,仰起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目不转睛,惟独两个器灵不明白——凡人女子到底领悟了什么?
与此同时,青云宗对女萝的抓捕并未停止,可眼见青云群山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找着人,这可真是奇哉怪也,那凡人女子究竟逃到了何处?
大尊者们对此愤怒不已,女萝杀了剑尊已是犯下滔天大罪,不思悔改,竟敢潜入问世峰盗走日月大明镜,后有残忍杀害三名内门弟子,此女心狠手辣恶毒异常,决不能放任她离开!
如此过了三日,仍旧不见女萝踪迹,正在大尊者们下令再次搜山时,玉宸大尊者的弟子濯霜跪下请罪,言明是自己放了那凡人女子离去,她违反门规背叛师门,心甘情愿受罚。
玉宸大尊者不敢置信,所有弟子中,濯霜素来不用他操心,她刻苦又上进,虽说因女儿身比不上其他师兄弟,却能凭借精湛的剑术享有一席之地,唯一的缺点便是过于心软,但再怎么心软,也不该将罪人放走!
濯霜恭敬地跪在大殿中央,她对于自己的罪行毫不辩解,玉宸大尊者失望不已:“濯霜,是为师待你不够好,还是师门有负于你?”
濯霜心头大恸,悲声答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还有什么不满意?
濯霜自己也不知道。
她比人间界的女人高贵,也比修仙界大部分女子幸运,她不必被抓去做炉鼎,也不会因灵性低而无法修炼,她拜的是名门正派,又被大尊者收为徒弟,她和其他所有女人都不同,她被仁慈地赋予了男修们才有的权力——她被允许站在他们之间,她大可以借此高高在上俯瞰其他女人,无需为她们的水深火热感到痛苦与歉疚。
可是她的心里烧着一团火,一团从很久以前只是零星火种,如今却越烧越旺的火。
“弟子无甚不满意,弟子愿意受罚。”
师父救了她的命,青云宗给了她新生,她违背师门旨意放走女萝,本就做好了请罪受罚的准备。
大尊者们的目光冰冷无比,他们厌恶任何挑战规则、质疑决策的人,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兄弟们不解又愤怒的表情……都像是刀子扎在濯霜心头。
她忍不住去想,那日凡人女子是如何在这样的目光中没有跪下,而是骄傲抬起了头?
第20章
玉宸大尊者对自己这唯一的女徒弟终究有些心软,且濯霜背叛师门一事传扬出去,他面上也无光,便斟酌了几句话,问道:“你既放那凡人女子逃走,便是你不说,亦不会被发现,你又为何要站出来承认?”
他希望濯霜能顺应自己的话先认错,随后表示必定改正,于抓捕女萝一事上卖卖力气,有他担保,这件事便就过去了。
然而濯霜却答:“因为师门待我有再造之恩。”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玉宸大尊者想要的,他微微蹙眉,因再造之恩认罪,这就说明,她没有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错处?
此时,巫扶大尊者缓缓开口:“既然师门待你有再造之恩,你又为何要放罪人逃走?”
濯霜仍旧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她的肩膀轻轻颤了颤,“弟子不知。”
大概是那团火将她烧得心肝脾肺都在疼,若是不做些什么,她将永远迷失自我。
对于濯霜的回答,巫扶大尊者轻哼:“满口胡言乱语。”
原本跪着的濯霜慢慢抬起头,她望着大尊者们,还有同门的师兄师弟,轻声道:“弟子三生有幸,于两百年前拜入青云宗门下,因剑修之身,对传闻中的剑尊心向往之,期盼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如剑尊那般的强者,直到弟子得知,剑尊九世修行,要以一名无辜女子的性命作为结尾。”
“你应当知道,剑尊乃是九世人主,他的存在是奠定人间界与修仙界太平的基石,能成为剑尊大道的牺牲品,是凡人女子的荣幸。”
“可她不愿意。”濯霜反驳,“她不想死,她想活。”
“那又如何?”巫扶大尊者冰冷地说,“死了她一个,便能成就剑尊大业,你我等人日后亦有问道成仙的机会。牺牲一个人,却能换来无数人存活,凡人女子若是有点骨气,便不应拒绝。”
濯霜摇头:“弟子不敢苟同。”
巫扶大尊者瞧了玉宸大尊者一眼,意思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玉宸大尊者百般无奈,他长叹一声:“濯霜,事已至此,你还不知悔改。”
“弟子虽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弟子只认罪,不认错。”
这副坦然、视死如归的态度令玉宸大尊者不明白,那凡人女子究竟是给他的徒儿灌了什么迷魂药,能让素来刻苦安静的濯霜如此叛逆?
巫扶大尊者道:“既然如此,那便按照门规处置。”
玉宸大尊者立马想要求情,巫扶大尊者却不肯听:“那凡人女子杀死剑尊,又连同剑尊的真魂与日月大明镜双双盗走,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过也是个没有修为的弱女子,自即日起,发出青云令追缉女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作为名门正派之首,青云宗一旦发布青云令,那便是足以震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他又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言下之意死活不论,濯霜急了,巫扶大尊者却不愿听,他抬手封住濯霜的嘴,随即意味深长瞥了玉宸大尊者一眼。
随后濯霜被押出去,巫扶大尊者才缓缓开口:“当年我就不赞同你收濯霜为徒,女修天生弱于男修,你不过是浪费自己的时间跟精力,如今濯霜背叛师门,别说你还心软。”
玉宸大尊者欲言又止,最终是自己理亏,缄口不言。
他一共收了七名弟子,濯霜排行第三,论天赋灵性,她不比别的弟子差,偏偏女子本身不适于修仙成道,所以濯霜再如何刻苦,也不过平平。
她素日里只知练剑修行,对人友善,人缘很是不错,因此对于濯霜放走凡人女子一事,其他同门是不解多于愤怒。
青云宗门规森严,对于背叛者尤其严厉,濯霜胆敢如此行事,必然要被逐出师门,青云宗有一法宝名为“散神鞭”,背叛师门者鞭笞五百,便是由刑堂尊者负责,五百鞭下来,身上的修为会被彻底打散,随后挑断手脚筋穿了琵琶骨,修者便与凡人无异。
以凡人之躯被关进思过峰寒潭,怕是要不了几年就会一命呜呼。
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惩罚,尤其是对于一心向往大道的修者,断绝她得道飞升的可能,比杀了她还要可怕。
巫扶大尊者显然不想让濯霜这样的叛徒活下去。
身为青云宗年轻一代天骄中仅有的女修,濯霜向来为许多渴求大道却因女儿身阻碍修行之人敬仰,刑堂中一位名叫衡鱼的女修平日受过她几次指点,因此抢着行刑,她看着刚正不阿,实则收敛力道,五百鞭下来,濯霜虽修为散尽,却还活着,只是面色惨白,浑身鲜血淋漓。
刑堂尊者亲自挑断濯霜的手脚筋,又用铁链穿透她琵琶骨,衡鱼见状,不忍至极,只能别过头去。
行刑结束后,衡鱼与另外一名刑堂弟子押送濯霜去思过峰,思过峰是青云宗弟子受罚之地,只是大多是关个禁闭,思过峰山腹中有一处地下寒潭,阴冷刺骨黑暗无光,别说是修者,便是神仙关进去也要发疯。
衡鱼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濯霜师姐所犯何等滔天大罪,要被关进寒潭?
“师兄,剩下的让我来好了,你辛苦一天,先回去休息吧。”
见衡鱼态度恭敬言语体贴,男修心里受用,不过还是不忘叮嘱:“你可小心着些,千万别让她跑了。”
“师兄放心。”
送走男修后,衡鱼立刻想要为濯霜取出铁链,却被濯霜拒绝:“别这样,会给你带来麻烦。”
“为什么?”衡鱼忍不住问,带着几分怨气,“师姐,就为了一个凡人女子,跟大尊者作对,背叛师门,你疯了吗?值得吗?且你这般牺牲,那凡人女子却头也不回,你、你糊涂!”
濯霜忍不住笑起来,衡鱼愈发生气:“你还笑!你不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修为尽失的濯霜无法抵御寒潭凄冷,身体微微颤抖,她说:“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你,但并不是凡人女子将我害成这样。”
衡鱼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不是她是谁?”
“你知道的。”
衡鱼愣了一下:“我、我知道什么?”
“衡鱼,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何自己总是不如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女修天生灵性不如男修,身体也不适应清灵之气,想要修炼,便要付出比男修更多的努力,然而再如何努力,也都是事倍功半。”
濯霜冷得呼吸带出寒气:“所以我才会这样做。”
她比起凡人女子,缺少自我觉醒的勇气与觉悟,她心里的火从拜入师门那一日便存在,可两百年过去,她仍然沉溺其中无法自救,因为她得到了许多,她有数不清的顾虑,说不出的犹豫,她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无法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甚至不敢向师父表明自己的不满。
——你有什么可不满?
你得到的比其他女子多得多!
“我不明白。”衡鱼摇头,“师姐,你是最出色的女剑修,假以时日你定能取得不亚于男修的成就,为何要在这时自毁后路?你跟我、跟其他女子都不一样,你是最有可能超越女修极限的人!”
“不,衡鱼。”濯霜唇色发青,语气却无比坚定,“我与你,与其他女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女子,如果真的说哪里不同,那便是我被赐予了一个有限的机会,而你们还在痛苦的旋涡中挣扎。”
她相信衡鱼也一定有过迷惘不解的时候,都是修者,为何她们天生不如男修?为何连天地之间的清灵之气,她们吸收吐纳都比男修更为艰难?为何所有人都对这样的状况视若无睹,为何当她们表示出不甘,会被指责贪婪?
“衡鱼,我是个没用的人,但这一次,我不能踟蹰不前,我不能不帮她。”
从前濯霜师姐作为天骄时,说话总不紧不慢威严十足,可如今这虚弱颤抖的声音,却令衡鱼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若燃烧不了心中之火,我便要做抱薪之人,保护仅有的一丝火种。”
濯霜用头将扶着自己的衡鱼推开:“我受师门恩惠,这条命本该奉还,不必为我扼腕叹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衡鱼有点想哭,她往后退了几步:“师姐,我不懂。”
“没关系,衡鱼。”濯霜声音温柔,“不要因为怜悯我而拖累你自己,我……我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刻,你应该为我高兴。”
身体上的痛苦并未让濯霜绝望,反倒是缠绕于灵魂上的枷锁因此被打开,她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没有对不起自己,而欠了师门的,如今也以这身修为偿还。
衡鱼真的不明白,从行刑到被关进寒潭,濯霜师姐始终不曾求饶,甚至于坦然受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