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轻轻摸了摸龙主的鬣毛:“这回你可委屈大了。”
龙主哼了一声,对神仙没有好感的她只觉眼前景象花里胡哨,搞再大的阵仗又如何,也不见天帝滚出来跪迎。
登仙之路随着女萝入道渐渐消失,最终天空恢复原样,一切风平浪静地像是没有任何事发生,濯霜问大司命:“您刚才对阿萝说,不破不立,这是您占卜的结果吗?”
小蛇作为凡间妖兽,没有随同登仙的资格,只有龙主与日月大明镜随女萝进入仙界,此时她待在阿刃肩头,焦急地问:“那阿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天上那么多神仙,阿萝打得过吗?”
她们没人见过神仙,不知道神仙到底厉不厉害,但三千年前天帝能封印魔尊并且设下屏障结界隔绝各界来往,而魔族想要打破封印,竟筹谋数千年之久,是不是代表天帝比魔尊还要强?
大司命摇头:“女萝的命数,鬼巫氏无法看破,卦象在她身上是否能够应验,我等不得而知。”
濯霜仰头看向天空,那是众仙消失的方向,她只能安慰自己有龙主在,阿萝不至于孤立无援,神仙的话,应当不会如魔族一般无耻吧?
此时女萝与龙主已进入仙界,这里云霭缭绕,空中楼阁雕梁画栋,霞光彩照,真真是神霄绛阙,如梦似幻,修仙界中有关仙界那些溢美之词,顿时显得无比空洞苍白,因为这真正的仙界,远胜修者手中墨笔描绘记载。
但令女萝感到仙界与修仙界最为不同的地方,便在于其蕴含的灵气。比起凡间的不存在,修仙界的渐渐弱化,仙界的灵气何止充足,简直饱满将溢。女萝敢保证,如果让那些始终不得突破羽化的修者前来仙界修炼,什么样的瓶颈都能迎刃而解。
龙主皱眉,对仙人与修者来说无比美妙无比的灵气,于真龙而言如附骨之疽,稍一沾染便极为不适,这也是应龙一族选择隐居避世的最大原因,灵气能够侵蚀龙息,灵气越充盈,龙族越容易受到污染。
鬼巫氏的巫力退化,与灵气的出现也有关系,但随着修仙界灵气衰退,巫力却并未恢复,龙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生息可以有效隔绝灵气对身体的影响,置身仙界的龙主并未受到灵气侵扰,但她心情极差,尤其是在她看见盘踞在仙界亭台上的龙之后——它们看似是檐角屋脊,实际上尽是真兽,只不过并非真龙,而是四爪龙。
归根结底,仙人大多由凡人修者羽化而来,仅极少数天生地长,但龙主因大鹏吞吃四爪龙而动怒,看见四爪龙为乞苟且,竟甘愿卧于屋脊房梁之上做逢迎之态,可想而知生性高傲的龙族会感到多么羞耻。
她的愤怒蔓延开来,原本岿然不动的四爪龙因此微微颤抖,来往仙娥披帛曼妙衣带婆娑,先是向少乌轻施一礼,而后欲将怀中鲜花香果献于她,同时也为女萝披上天衣。
女萝身上穿的还是凡间衣物,布料虽不差,可跟霞衣云裳相比未免寒碜。仙娥们玉珮敲磬,罗裙曳云,走动时环佩叮当,袅娜婉转,真是尽态极妍,细细看去,那天衣之上,竟还能看见缓缓流动的云霞星河,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女萝无心穿这精致华美仙气飘飘的衣裙,她问少乌:“在你们仙界,不穿这种衣服,要受什么刑罚?”
少乌则被她的话逗笑:“娘亲说笑了,仙界无拘无束,您若是不喜欢,不穿便是。”
“我已至仙界,太玄何在?”
“父亲于天殿之中休养,怕是还需数日才能来见您,娘亲请随我来。”
女萝停住脚步:“你说我跟你来就能见着太玄,如今又说他在休养,需要数日才能见我,修仙界传言天宫一日,地上一年,我难道要在这里等上个十年八载?”
少乌道:“天宫一日,地上一年,此不过凡间讹传,当不得真。仙界一日,凡间仅只一月,娘亲既已归位,难道还留恋凡尘俗世?”
“所以我要多久才能见到太玄?”
女萝不与他说那些废话,更不顺着少乌的话头走,现在她只想见太玄。
少乌回答道:“多则十数日,少则七八日——”
他话未说完,女萝已向天殿走去,天殿位于仙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座萦绕着金光的悬空宫殿,气宇轩昂金碧辉煌,有一道云梯自正殿门口延伸入云层之中,上有天兵天将并镇守神兽,女萝与龙主双双飞跃云梯,守门天将厉声呵斥:“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天殿?”
“不得无礼。”
天将们一见少乌,慌忙行礼:“殿下。”
“此乃吾之生母,今羽化登仙,当与吾平起平坐,尔等见她,如同见吾。”
天将们便又向女萝行礼:“见过天后。”
女萝抿了抿唇,龙主扭头看她,随后跟上,没有天将们的阻拦,女萝如若无人之境,少乌在后头紧追慢赶,最后在天殿正宫停下,金色的烈焰将正宫灼烧其中,常人根本无法入内,甚至于只是靠近便觉得身体将要被融化。
少乌道:“吾对娘亲所言句句属实,父亲休养时,会有天晷火精萦绕正宫,天晷火精乃世间至阳之火,一旦靠近便会灼烧成灰,娘亲还是不要触碰为好。”
女萝望着那金色火焰,说:“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死在这里。”
说着竟大步上前,伸手去推天殿正宫大门,少乌大惊失色,下意识便要扑过来解救,谁知那天晷火精却并未伤到女萝分毫,反倒是龙主难以进入,她皱了下眉,亲眼见少乌追了进去,自己想跟在后头,却被天晷火精拦住去路,即便以弱水也不可浇熄。
正宫里头与外面一样,只有火焰,普通藤蔓受不住天晷火精,但血藤可以,沾了女萝鲜血的藤蔓霸道至极,她可不是来与太玄叙旧,或是与少乌母子相认的,她只知道,天帝曾经斩断过夜修罗的头颅,令她彻底跌入地狱,如今夜修罗虽死,这份仇却不能不报。
“娘亲住手!”
少乌情急之下,来拦女萝,“父亲重伤未愈,娘亲怎可如此狠心,要坏他境界?”
“别这么叫我,我没有承认你是我的孩子。”
女萝打开少乌的手,冷冷地说:“我不知太玄用了什么方法令你出生,但你完全不是我自愿孕育的孩子,如若你真的把我当作母亲,就该自刎谢罪,将这条命还与我,而不是在我面前为太玄说话。”
少乌震惊于她的绝情,面上露出错愕之色,似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冷漠的母亲,他急急道:“吾与娘亲血脉相连,娘亲在凡间所遭受的痛苦,孩儿都能感同身受,这眉心红痣便是证明!”
他眉心的确有两颗与女萝一模一样由上自下的红痣,对少乌而言,这红痣是他与母亲的羁绊,是两人母子天性的证明,可是对女萝来说,红痣是她身不由己的耻辱,是她丧失自我的枷锁,更是束缚她自由意识的牢笼。
当她看着少乌眉间红痣,她只会想起自己人偶般的四世轮回,一次又一次遗忘,一次又一次死亡。
一个人死了,心再痛也不会跳动,可是利刃刺透胸膛,那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以及生命一点一滴流逝的恐惧,远胜任何一个爱人的背叛。
被背叛了还能活下去,但被杀死就是真的死了,那种感觉,女萝再不想尝。
她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也可以为同性慷慨赴死,但惟独不能以证道之名死于男人之手,这样的死亡毫无意义。
谁会想要跟杀死自己的仇人有孩子?
“我没有怀过孕。”女萝对少乌说,语气不复先前冰冷,令少乌误认为母亲已经在尝试接纳自己,“但我看见过女人有孕的模样。”
“她们原本身段灵巧,却因为孕育孩子,肚皮逐渐隆起,行走不能。孩子像女萝一样,寄生在大树上,而母体就是那棵树,女萝会将大树化为己用,孩子也会吸取母体的力量壮大自己,它们压弯母亲的脊梁,扭曲母亲的骨头,再残忍撕裂母亲的身体,从而化身为人。”
“在生产时,许多女人甚至还会因此死去,伴随着新生命出生的是鲜血与死亡,在这样的代价中,所可能获取的那一点点幸福,根本微不足道。”
望着少乌茫然不安的面容,女萝自嘲般笑了:“瞧,你甚至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永远不用体验这种痛苦,因为你是高贵的男人。你口口声声称呼我为母亲,却事事为太玄考量,我怎么配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你想让我认你,很简单,为我做一件事。”
少乌连忙道:“娘亲请讲。”
“我要你亲手杀死太玄,并斩断他的头颅,若你能做到,我便承认你是我的孩子。”
女萝说得轻描淡写,少乌却是大惊失色,他猛地摇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第175章
少乌反应如此剧烈, 仿佛女萝已经做了什么无法挽回之事,女萝问:“为何不可?”
“父亲于吾有养育之恩,身为人子,怎可行此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之事?”
女萝平静道:“需要我提醒你, 你的父亲是男人吗?”
少乌闻言, 微微一怔, 父亲当然是男人,难道还会是女人吗?
“他会怀孕吗?你是自他身体中诞生而来的吗?给了你生命的人是他吗?”
“可是若没有父亲,亦不会有吾——”
“你错了。”
少乌再次被打断言语,面上露出一缕茫然,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不近人情,先前那群凡人指责他见了母亲之后无一句关怀, 可母亲见了他, 又何曾有片刻温情?甚至连认下他都要提条件。
“女人生出来的孩子, 无所谓父亲是谁,母亲都不会更改。”
女萝看向燃烧中的天晷火精, “人间男子无法怀孕生下后代,所以才要强调父亲这个身份,仙人天生地长, 应当只有母而无父, 你既不肯听我的话,那便不要认我为母。”
“母亲——”
女萝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没有因少乌的拒绝而愤怒,也没有因他的亲近而喜悦,对她来说, 少乌与路边的石头草木没有区别,她是木人石心, 不为所动。
“吾不愿与您为敌!”
少乌举起双手往后退去数步,以证自己无心与女萝同室操戈,而女萝看着他,嘴角轻轻扬起一道微笑:“既然如此,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一道藤刺破空而来,若非少乌躲避及时,定会被其贯穿胸膛。
他不敢置信地朝女萝看去,女萝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仿佛在说:怎么,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开玩笑吗?
世间母亲,大多爱子如命,为子呕心沥血,奋不顾身,母子之间的情分最是坚固动人,然而女萝没有这种感觉,她自己活得已经足够糟糕,没有余力再为他人牺牲奉献。
怎么回事?
男人做了她的丈夫,要她的命,男人做了她的儿子,要她求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的出生我毫不知情,如今我虽知晓,却只觉耻辱,你既不肯听我的话,去斩太玄头颅,那么你自戕赔我这条性命,我勉为其难,愿受你这一声娘亲。”
女萝对少乌只有两个要求,他做到其中任意一条即可。
一,杀太玄,提太玄的头来见她;二,自杀,将这条命还给她,他不是她自愿孕育的孩子,太玄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使得少乌出生,甚至还能与女萝通感,他不仅可以使用生息,还能操控藤蔓,甚至于眉心红痣也与女萝一模一样——就好像迄今为止女萝所付出的,他一点都没有损失,女萝所得到的,他却能坐享其成。
怎能不叫人生气?
可惜少乌一条也做不到,他既不可能弑父,亦不愿放弃自己的命。
他居然想要女萝回心转意,与太玄破镜重圆,留在仙界做天后,从此一家三口团聚。
少乌心中那些有关母亲的美好幻想,此刻在女萝冷淡绝情的话语中尽数破碎,他喃喃道:“从吾有意识那一日开始,父亲便告诉吾,母亲在凡间等待着吾前去迎接……不该是这样的,您为何如此不肯近人情?若我当真杀了父亲,岂非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女萝不想再同他废话,与少乌说再多也是无用,他心中太玄远比她重要,想想也是,女萝不过凡间女子,虽有几分本事,终究不如天帝尊贵,做她的孩子可当不成殿下,只能当根野草。
少乌惶然又躲开一道藤刺,他还想再动之以情,藤刺却穿透天晷火精,朝他迎面袭来!
他强大的法力一半来自身为天帝的父亲,另一半便来自女萝,然而女萝在进入天宫后试探过,天晷火精能烧灼普通藤蔓,对血藤却束手无策,这天晷火精乃天帝之火,与少乌同根同源,少乌便是能操控她的藤蔓,对血藤怕也有心无力。
少乌心中挂念女萝是自己生母,因此不忍与她动手,只招架而不反抗,可几个回合下来,他暗暗心惊,躲避的身形亦变得狼狈不堪,若非周围有父亲的天晷火精,怕是早已丧命!
难道,难道娘亲说得是真的,她当真对自己没有丝毫情意?!
血红藤刺自少乌面颊擦过,在白净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金色血痕,他名少乌,又可控天火,而天帝名太玄,先前在瀛洲所见,几乎要将瀛洲压入海水的巨大太阳,女萝猜测他们父子的原形便是传说中的三足金乌。
金乌生于红日之中,形似乌鸦,通体黑羽,惟目为金,乃太阳化身,而无字天书若没有说谎,那么一株女萝要如何生出一只金乌?
无论太玄是以何种手段令少乌可获得女萝的力量,她都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孩子。
即便是作为美丽的人偶活着,与四位夫君爱意情浓之际,女萝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们生孩子,她与第一位夫君厮守时间最久,按理说早该有了孩子,但却始终没有,仿佛即便她处于没有思想与灵魂的状态,身上也依旧有着能令人忌惮的力量。
在得知少乌是自己的“孩子”之后,女萝不停地在想。
少乌口口声声说太玄有苦衷,希望能够一家团聚,但女萝可以肯定,即便少乌说的是真的,他口中的“爱”也一定是假的,因为没有能解释的理由,“爱”才会成为厚颜无耻的遮羞布。
六界众生,仙人妖魔,还有谁比天帝身份更高?他若真心对待她,怎么会让她第三次第四次被人杀死?更何况第三次杀死她的阿净煞,与天帝有所交集。
三千年前仙魔大战,阿净煞被封印,天帝也身受重伤,战争的目的从来不是和平,而是利益,女萝不信这仙魔两届会是因为一个馒头属于谁而争斗,他们一定是在抢夺某样东西。
从时间线来看,当时阿净煞已成功杀死她,获得生息力量,足以跟太玄抗衡,仙魔大战与其说是正邪之战,倒不如说是利欲熏心的天帝与魔尊的争权夺势,他们想要什么呢?
——阿净煞想要什么?
他想要女萝回到他身边,想要两人再续前缘,他是这么说的。
当女萝不愿意时,他试图用魔种同化她,而那颗魔种在阿净煞体内的位置,正对女人所有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