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城主虽不明所以,却点头:“正是。”
“令爱今年芳龄几何?”
“二十有八。”
“令郎呢?”
“正是幼学之年。”
十岁。
女萝想了想,又问:“黄城主已是天命之年,令郎却将将十岁,这是为何?”
她问得很直接,黄城主被闹了个大红脸,回答道:“小可与内人成婚多年,膝下只得一女,小可与内人本已觉得此生无望,谁知十年前却又得了个儿子。”
见女萝不言,黄城主有点忐忑:“仙姑,怎么了?”
“冒昧问一句,黄城主与夫人十年前可曾去过送子奶奶庙?”
黄城主愣了下,“去过,可是……可是这跟孩子丢失有什么关系?”
女萝继续问:“黄城主做了三十余年城主,可还有过类似这回一般孩童失踪之事?”
“沂乐城只是小城,风平浪静,从无大事发生。”
女萝点了点头:“昨日我送来那个女孩,她在哪里?”
“小可已命人将她安顿,只是那姑娘……”
黄城主欲言又止,女萝并不意外,昨日她便看出来招弟脑子不大灵光,她让黄阳带自己去见那女孩,又问了那家人的情况,得知招弟今年已是二十五岁,但一直不曾嫁人。
修仙界的凡人女子成婚年纪约莫在十八左右,最晚不会超过二十,而招弟生得五大三粗,毫不柔美,再加上个头魁梧又能吃,压根嫁不出去。
好在她力气大能干活还听话,于是赵家两口子勉为其难把她留在家中,一应琐事尽皆交给招弟,干得好理所当然,干不好便是拳打脚踢,她虽有一身蛮力,却任劳任怨从不还手,所以昨晚自到了城主府,给吃的她不敢吃,给水也不敢喝,甚至连椅子都不敢坐。
女萝见到招弟时,她正躺在地上睡觉。
“黄城主,这里就不用你作陪了,你点上几个人,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城。”
黄阳一听,喜出望外:“找到失踪的孩子了?”
女萝唇瓣动了动,没说找到,也没说没找到,黄阳立刻便明白了,他面色灰败:“小可这便去。”
他出去后,女萝先把九霄放下去,然后慢慢走到招弟身边,喊她:“嘿,嘿。”
不知为何,她不想叫这个名字。
招弟醒了,她在家里不仅要干家里的活儿,赵大嫂还会给她找别人家的活儿干,换点三瓜五枣的钱,又不肯给招弟饭吃,饿极了她连树皮都啃过。
看见女萝,她有点害怕的。
因为爹平时打她打得最厉害,这个人敢对着爹大声说话,肯定比爹还凶。
女萝试着抬起手,摸了摸招弟干枯发黄的头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好啊,我是阿萝,听说你一整晚都没有吃饭,饿不饿呀?地上凉,咱们坐着说话好不好?”
招弟貌丑,向来为人所不喜,连周围邻居家的小孩儿见了也笑话她丑八怪,要拿石子儿丢她,时间一长,她便不爱出门,可不下地干活也不行,她很值钱,别人家都是用牛犁地,他们家是用她呢!
每次犁完地,就能吃得比平时多一点,所以虽然累,虽然粗糙的手都会磨出血泡,招弟还是很期盼能当牛,因为那样肚子里就不会火烧火燎的难受。
九霄摸了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叼着啃,女萝先是倒了杯茶,招弟唇舌干燥起皮,应该是很久没喝水了。
哪怕已经二十五岁,招弟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格外纯净,她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更何况从未有人这样待她,就着女萝的手便一气灌了一杯温茶,舔了舔嘴,期待地望着女萝。
就这样一连喝了五杯,招弟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女萝忍俊不禁,主动握住招弟的手:“走走走,我带你去吃饭。”
招弟害怕,但是听话,女萝如今的饭量比从前做王后时大了好几倍,可跟招弟一比根本不够看,但这女孩格外乖巧,一定要女萝说可以吃,她才敢吃。
女萝只要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她要走时,招弟立刻又坐在了地上——她不敢弄脏城主府的椅子,就像在家里她不能用干净碗筷,只能用破木盆,因为她脏她丑她是赔钱货,她不配。
黄阳在边上看着也不敢说话,他不太懂,这丑丫头有什么能让仙姑另眼相待,难道是因为都比较丑?仙姑自己容貌有损,所以怜悯招弟?
“我很快就回来,你别害怕。”
招弟眼睁睁望着女萝转身离去,乖乖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她第一次感受到吃饱的滋味,美妙的就像是被那个人牵着手,干涸的心灵如同坠入甘雨,幸福无比。
作为能够在帝王身边红袖添香的完美佳人,女萝不仅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骑马也会,甚至于她还会舞剑,所有的长处都只为帝王而存在,没有其他意义,但现在,马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黄阳坚持跟来,即便是大白天,他也被荒坟吓了一跳,女萝轻车熟路的打开墓道,在进去之前她提醒黄阳以及随行的五十名护卫:“里头可能会出现一些你们不大敢看的东西,要做好心理准备。”
女萝与人为善,毫无修者的傲慢,因此常叫人觉着她是个普通女子,护卫们不以为然,能有多吓人?顶多就是死人呗!
结果一进去才发觉不一般。
墓道狭窄逼仄,仅有一人宽,且没有光亮,空气又十分稀薄,叫人喘不过气,心慌不已,待到了地宫,火把刚刚照亮眼前一幕,就有几个胆小的护卫忍不住尖叫出声,还有被这腥臭之气熏吐的。
其中黄阳反应最强烈,他虽是个爱民如子的城主,却也是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种离奇诡异的恐怖场面?
扶着墙哇哇一阵吐,期间女萝就静静地看着,腥臭味加上呕吐物的酸臭,她不得不以枝叶形成面罩捂住口鼻。
吐到酸水都冒出来,黄阳扶着墙伛偻着腰颤抖着手指不敢置信:“这、这都是那些孩子?!”
女萝点了下头,“让你的人把他们运出去,别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
黄阳无端想到每年府中都会做的腊肉,也是这样绑起来吊在通风口等待风干,这么一想,他又吐了。
尸体模样惊悚表情夸张,再加上风干后变得有些脆,解下吊绳时护卫们哆嗦的像是得了什么大病,更何况还有那样长一条墓道要走,又紧又窄,他们却得抱着这样的尸体……光是想便又要吐了。
黄阳本想拍仙姑马屁,但一张嘴就哇的一声,女萝平静地问:“你还要多久才能好?”
黄阳捂住嘴,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等到尸体运得差不多,一部分人送尸体回城,另一部分人与黄阳则随女萝继续往前走。
黄阳真是后悔不迭,早知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打死他也不逞英雄!
“仙姑,仙姑!”黄城主声音颤抖。“前、前面不会还有吧?”
“没了。”
听了这话,黄阳心里那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再吐下去,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搬家了!
第26章
曾经女萝觉着自己便足够身娇体软,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稍微快走几步路都娇喘微微,端的是惹人怜爱,其实不只是她, 宣国的大多数女子亦如此, 她们追求纤细、柔弱、我见犹怜, 渴望能被夫君爱惜与保护。
但现在看着黄城主,女萝觉着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沂乐城的守卫无论从身高还是体态来看,都太过平庸,他们不梳精致的发髻,也不用胭脂水粉, 逢人见客不过套上一身外衣, 最令人羡慕的便是, 他们可以随意出门。
因着离尽头还有段距离,墓道内又除了脚步声寂静无比, 女萝缓缓问道:“黄城主为何想要儿子呢?是女儿不好吗?”
黄阳也亟需多说些话来转移恐惧,他回答道:“非是女儿不好,只是女儿家到底活得艰难, 若是有个儿子, 也能传递香火,也能为姐妹撑腰。”
“明知道女儿活得艰难,却又为何还要她嫁人生子?将她留在家中,自己守护她一生,叫她随心所欲, 难道不好?”
黄阳讷讷道:“这怎么能行……婚嫁乃人生大事,岂能儿戏?若是终身不夫, 难免叫人笑话,成了异类,老来孤苦伶仃无人承欢膝下,岂不可怜?”
女萝对生养自己的人没有记忆,吕夫人与吕侯爷虽是名义上的母父,却并无温情,亦无羁绊,她似天地之间的渺小浮萍,不知来路,也无去处。
她摇头:“你说的这些话,通通都是借口。”
黄城主一愣,女萝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非是你更看重儿子罢了。不只是你,人间界也好,修仙界也罢,即便追逐大道渴望成仙,即便知道世间辽阔,仍旧囿于狭隘与贪婪之中,几千年来不再有人能飞升,也是理所当然,若是这样的人做了神仙,那才叫荒唐。”
黄城主立刻反驳:“仙姑,可不能这样说,小女乃是我全家掌上明珠,她幼时,小可曾跪于地作马讨她欢心,及笄后,小可亦精挑细选为她定下良婿,出嫁之时,更是翠玉满车,十里红妆!”
女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黄城主,“可你对待儿子,却是早晚叮咛日夜劝学,生怕他玩物丧志,要他读书要他立志,还要将城主之位传给他,我说的是也不是?”
黄阳道:“可、可这是规矩……”
“规矩是谁定的?”
黄阳急得脸都红了,半晌憋出几句:“这、这也是没办法!女子越长成年,灵性越不如男子,我等虽是凡人,不能修仙,却又如何甘心?修者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凡人却仅能活上短短数十载,上天何其不公!我等求儿,实是无可奈何!”
男子灵性高于女子,天生比女子更适合修炼,谁家不是卯足劲儿想生个儿子,若是能出一位仙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言语间已至尽头,女萝想起地宫中那三十几个男孩的尸体,对黄阳道:“被抓走的全是十岁的男孩,和令郎一样。”
黄城主吓了一跳:“仙姑这是什么意思?”
女萝却不再回答,飞身攀上墙壁,打开顶层隔板后,放了藤蔓下来,让黄阳与守卫们爬上去,看到他们慢吞吞的动作,脚踩在墙上还巍巍打颤,女萝摇了摇头。
“你们是谁?怎么在我们庙里打了个洞?!”
年长女尼正在更换清水,突然听见响动,随即便瞧见地面被掀开一块,从里头还出了个人,吓得手上的水壶没握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里头清水洒了一地。
一个守卫拉着,另一个从下面托着,总算是让黄城主爬了上来,他一出来就懵了,这是送子奶奶庙,他熟悉啊!他女儿成婚后也一直无子,前不久他还和妻子一同陪女儿来求子,可送子奶奶庙为何会有一条墓道连接地宫?!
这送子奶奶庙是沂乐城最为出名的地方,黄城主本人就来了不下三次,他的夫人为他诞下麟儿时,他激动地捐了不少钱,为送子奶奶重塑神像,这神像外头披着的一层金,正是黄城主的手笔。
除了女尼外,还有其他闻名而来的香客,忽见地底下钻出这么些个人,大家都有些慌张,黄城主求助地去找女萝:“仙姑,您这是何意?”
女萝抬手,藤蔓瞬间化为一条碧绿的鞭子,卷住神像的脖子用力拉扯,那镀金的神像瞬间身首分离,周围的人慌忙避开,神像倾倒后,将面前的供桌撞翻,鲜花瓜果清水洒了一地!
她一直给人温和的感觉,因此突然发难,立时叫黄阳等人吓了一跳,只是尚未来得及询问,便瞧见那神仙身首断裂之处,竟是爬出了大团大团又细又长的褐红色地龙!
香客们吓得大叫,那数不清的地龙装满了整个神像,原是神像里头都叫它们咬空了,落地后扭曲翻转四下游弋,看得人毛骨悚然!
黄阳见过地龙,可他所见不过两三条,眼前这却是疯狂顾涌扭动的一大堆,数也数不清,这些地龙从神像中掉出来,不约而同地散开,又迅速朝他们爬上来的缺口聚拢,眨眼间消失了踪迹。
女萝抬脚出了庙门,黄阳忙不迭跟上,庙里香客们吓得够呛,她对黄阳说:“让人把这树砍了吧。”
黄阳还没开口,庙里老尼连声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女萝说:“凡人的心愿与祈祷给了它力量,若是不砍,还会有更多孩子失踪。”
黄阳立马想起家里将将十岁的儿子,当下做了决定,令人伐树,庙里尼姑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一个劲儿地念叨阿弥陀佛。
三人环抱的老树少说得有个几百年,但树干内与送子奶奶的神像一样,也是空的,只不过送子奶奶神像里是大团大团地龙,而老树树干内则是无数蚓茧,这些蚓茧都有成人拳头大,紧紧贴在树心里,一堆一堆簇在一起,看得人无端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这是什么?”
女萝面色有点泛白,勉强维持冷静:“蚓茧,就是地龙卵。”
地龙……卵?!
没人敢上前,黄阳并一众护卫都用期待又依赖的眼神望着女萝,女萝吸了口气,往老树走去,由于蚓茧密密麻麻,她只能用藤条挨个拨开,一阵试探摸索后,藤条缠住一颗足有三尺高的巨大蚓茧,慢慢拖了出来。
这颗蚓茧和其他蚓茧不同,不仅大小是其他蚓茧的数倍,甚至微微泛着透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头有个蜷缩抱腿、一丝不挂的孩子,随后女萝改藤条为藤刺,将蚓茧划开,伴随着蚓茧里的汁水,那孩子便刷的一下滚了出来。
黄阳连忙命人上前把孩子抱走,然后跑来问女萝:“仙姑,怎么办啊?妖魔呢?妖魔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是,仙姑,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啊,可不能就这样算了!万一那妖魔卷土重来,我们可就糟了呀!”
“我知道,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