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样普通的真相都成了你的迷障, 你还追寻什么自我, 求知什么命运?”
父神还是用宽容的目光注视女萝,以为她在胡言乱语,笑问道:“阿萝,你是将吾当成谁了呢?”
女萝并未解释,反问道:“我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怕?”
父神:“吾何怕之有?”
女萝便说:“你创造我时, 世间有山有海,更有萝草所依附的巨树。你大可搬山填海以塑吾身, 然而在这世间万物中,你惟独选了我这根随风凋零毫无主见的萝草,你还说你不怕?”
说话间,她竟一反先前对父神的忌惮,缓步上前,步步逼近:“你不敢选有灵智的生物,甚至不敢选一棵大树,你只选中我这株弱小的萝草,你在怕什么?是像凡人一样怕鬼吗?”
女萝说的鬼,自然不是人死后的产物,而是上古时期凌驾于神之上的存在。
这话不知是否戳中了父神的痛处,他竟破天荒拉了下唇角,那种让人看了恨得牙痒痒的慈爱笑容忽地变得虚伪起来,他反问女萝:“哦?那你倒是说说,吾怕一株萝草作甚?”
也许父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游刃有余地同女萝讲话,将自己置于高处俯瞰她时,会用一些轻松的自称,比如“我”;然而他一旦察觉到她的不逊,她的危险,她对他潜在的,不可避免的威胁,他就会自称“吾”。
女萝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父神不像他表现得这样坚不可摧,只不过是她还没有找到问题的正确答案。
“那谁知道呢。”
女萝同样笑着回应,两人同时踱步,一个向左,一个往右,形成了一整个圆。她们的步伐踩踏于后土之上,视线对上彼此,都显得无懈可击,宛如正在棋盘上厮杀的将相,谁更沉得住气,谁就能获得胜利。
“不过我挺会猜的,你不如听听看呢?”
父神笑言:“那吾就洗耳恭听了。”
两人的步伐不紧不慢,中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女萝逐渐适应了特殊环境,她开始对那群低头俯视自己的神们视而不见,避免被这些专注古怪的视线干扰思绪:“上古时期,女鬼神们应运天时而生,她们与应龙为伴,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
父神问:“那么如此强大的女鬼神们,她们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明明是一张堪称美丽的脸,又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女萝却只从中看出了“小人得志”。
鬼神陨落,父神得势,并重神抑鬼,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身为小偷,父神对此毫不心虚,甚至于他认可和赞美自己的行为,以父神的名义取而代之,彻底抹杀母神的存在,这是值得骄傲的功绩。
女萝不认为区区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令父神发怒,对于父神的问题,她没有回答,选择跟随敌人的话语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于是她反问道:“是吗,你确定你偷走的是全部吗?”
这句话有用!
女萝注意到父神的眼角微微内缩,她趁热打铁:“我想必然不是,如果是,你就不必在我身上花这样多的心思了。”
人主也好,魔尊也罢,天帝神君不过是父神的棋子,他从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父亲,没有所谓的舐犊情深。
无字天书曾给出女萝身为此四人情根的答案,四条情根缠绕一株女萝,将她生生世世绑死在情爱之中,而此四人要在女萝最爱他们之时将她杀死,以此来窃取她的力量。
什么东西是女萝有,而男人们没有的?
生息。
所以成功杀了她的人,诸如太玄阿净煞之流,皆身居高位,能操控无数附庸,这力量难道是来自他们本身的吗?如此凌驾于同类之上,他们靠得根本不是己身的能力,而是自女萝身上窃取的生息!
男人无法感悟生息,所以只能偷取、嫁接,凡人如此,神魔如此,父神想必亦如此!
女萝的四位“夫君”,能力地位从高到低,这表明他们从她身上偷走的力量越来越少,假如休明涉当初成功杀死女萝,想必今日父神也不会在此说些父亲爱你的花言巧语。
女萝抓住了那一线生机,自休明涉手中死里逃生,命运的齿轮开始不再按照父神编排的故事行进,所以她为上天所厌弃,为宿命所排斥,但被父神所掌控的天道与宿命,本身就是虚伪又空虚的!
女萝所抗争的,正是俗世加诸于她身上的所谓命运。
电光火石间想明白的这一点,令女萝浑身一轻,无形中的枷锁尽数消散,希夷之地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盘旋,无意间,女萝再次与神君对视,他的目光平静、漠然,已经淡去的第一世如走马灯般浮现。
也许她知道父神真正想要的什么了!
女萝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不令喜怒形于色。
男修必然要经历的元婴,阿净煞魔种所藏匿之处,在她尸身上“生育”少乌的太玄——这些男人在渴望什么,父神就在渴望什么。
他想要的绝不止是生息,因为他高于天道,连他创造出的“男儿”们都通过窃取得到了生息,父神所拥有的必然比他们更多更强,惟独生育之能,便是他偷抢千百万次,也难以如愿。
男人对应的是女人,男仙男神对应的是曾经如日中天的女鬼女神,父神绝不是一时兴起才选了女萝,他如果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对照关系来看,必然只有母神才能满足他的贪婪。
女萝不能确定自己究竟与母神存在着怎样的联系,但母神是女人,她是女人,这就够了。
女萝:“你选我这株萝草,又用四条情根将我困住,莫非是害怕母神的意志再度复苏?”
她笑得眸如弯月,透着愉悦的气息:“所以我说你害怕,你果然是很害怕。”
畏惧于女人所独有的创生能力,又止不住贪念地觊觎女人的创生能力,女萝简直不敢想象,自鬼神陨落的这数万万年,自上古至今,父神是不是每分每秒都无法入睡?
他通过盗窃与抢夺获得了一切,却时时刻刻难以忘怀鬼神们从前的强大英姿,他害怕,他不安,他迫切地想要掠夺得更加彻底,然而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机缘巧合,人定胜天,天算反倒不如人算了。
没有任何神,能阻挡一颗反抗之心。
父神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轻声命令女萝:“闭上你的嘴。”
女萝啊了一声:“抱歉,这个我想我做不到。”
父神一挥袍袖,众神顿时怒吼,声音如崩山河,震耳欲聋,女萝不得不抬手捂住耳朵,其中神君更是一掌向她击来,女萝身形如电,那巨大的神之手掌已将一片土地拍得深不见底,人间一片山崩海裂,女萝避开后,表情略显不解。
是错觉,还是神的力量真的变弱了?
变弱的原因是由于父神对他们的无情屠戮,与随意复活吗?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虽仍可拼凑成圆,却总难掩裂痕,端起时要小心翼翼,才能避免二次破碎。
即便他们看起来依旧神秘而强悍,可女萝却感觉神君的速度变得缓慢了一些,力量也比先前更弱,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强”。
已经进入最后一层大境界的女萝幻化出藤剑,一剑劈开了神君的手掌。
明明是真正的神身,却能被非血藤状态下的藤剑劈开,且恢复速度也在减缓,神的确是变弱了!
女萝隐隐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她厉声嘲笑父神道:“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你这便听不得了,从前卑躬屈膝跪在地上向女神们摇尾乞怜时,你又是如何忍得住的呢?”
字字诛心,这些话换旁人来说,对父神不一定有用,因着他知晓自己手眼大过天,蝼蚁在面前大放厥词,便能改变被车辙碾压踏过的命运么?
但女萝不同,女萝是真的能够拨乱反正,让他将吞下去的通通吐出来,还回去。
因此父神勃然大怒,那张属于寂雪的,总是酝酿着慈悲的面容,此时比最畸形的魔还要丑陋,不到眨眼的功夫,父神已至女萝身前,他竟恼恨到要亲自动手来消这心头之恨了。
比起能够创世的父神,女萝难以与他正面抗衡,她直接竖起藤茧抵挡,父神冷笑一声,弹指间便令藤茧裂开,然而定睛一瞧,女萝并不在藤茧中,而是早已逃了。
谁会傻呆呆的留在茧里?她只需那一瞬,便足以脱身了。
越是这样僵持,父神越是意识到自己跟女萝的差距。
这种差距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那时他的确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父神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是最后的赢家,可是被女萝嘲讽,便如同勾起了凡人才有的心魔,叫他口干舌燥,遍体生痒!
没关系,既然好生与她说话,她不识抬举,那他便换一种法子,总有让她臣服的时候。
父神抬手便能聚集世间所有的清灵之气,存活的修者们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身上的修为便如潮水般褪去,尽数落入父神手中。
空气中开始凝聚放射性的巨大光团,父神俨然已是怒极,横竖只要留一口气不叫她死绝了,他就能再一次将她打回原形!
不过一株软弱可欺,随风摇摆的萝草,竟真以为自己是母神的化身了,没有他赐予她的生命,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女萝虽不了解父神的本领,但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修仙界灵气再稀薄,将所有修者的修为尽数剥夺形成的攻击,想来也是绝不一般。
她握紧了手中藤剑,决心再赌一把,若是还不成功,便想别的。
“你还不清醒,更待何时!”
父神闻言,露出些许怔忪之色,不知道女萝是在同谁说话,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了,他的手忽然松开,原已凝聚好的,能毁天灭地的光团也如烟花般四散而去,竟是这具身体的自我意识在抗拒!
哪怕只有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反抗的力量微弱地像蚊子叮咬,对女萝来说也够了。
她向来不畏生死,面对敌人必然全力以赴,既然父神能通过一遍又一遍的杀死她来掠夺力量,那为何女萝不能反过来这样做?她相信自己身为女人所拥有的独特创生之力,被父神抹去的同伴,定能在父神死后重新归来。
女萝抓住了这个稍有不慎便会失去的机会,将血藤剑狠狠刺入父神这具身体的腹下,剑尖初初接触到已然成型的元婴,便毫不留情地瞬间将其震碎为齑粉!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父神的手抓住了女萝的手腕,想要逼她松开,然她决计不肯,愈发用力将剑深入,搅得父神手上力度锐减,他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世间能承载他的身躯五根手指头就能数得清,休明涉、阿净煞、太玄已灰飞烟灭,神君早已被他吞噬,仅剩的寂雪是个失败的残次品,一旦这具身躯被毁,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让我看看你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吧。”
女萝低声说着,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如同露珠一般滑落,令她看起来凶狠又强势,恍惚间,父神竟瑟缩了下。
当父神脱离寂雪的皮囊,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也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清醒,他含着眼泪注视女萝,目光极为复杂。
“我这多活的年岁……到头来竟只是个笑话。”
女萝垂眸看他:“你知道就好。”
她拔出血藤剑,干脆利落地抹了寂雪的脖子,做了她早想做的那件事——拿这个蠢人祭剑。
寂雪的那些纠结、痛苦、挣扎,以及无法面对师门的绝望悲痛,不过是因为他生而为男,因此不敢去恨,不舍去恨,于是就显得这点微薄的善意很是可笑。
虽然被残害和剥削的女人们失去了生命,可是他这个出家人却很痛苦啊!
瞧,他都放弃了佛子的身份,抛弃了一切荣耀,拒绝加害于你了,是不是很伟大,很感人,很令人钦佩?
寂雪的痛苦正如父神的傲慢,比所有女人加起来都珍贵。女萝最瞧他不起的便是这个,平白多活了这么些年,连最基本的道理都参悟不透,临了身躯被父神占用,竟还需要旁人的言语刺激才能清醒,着实令人鄙夷。
话又说回来,刚才那一剑……
可惜没等女萝想明白,四周已然地覆天翻,她将藤剑刺入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巨石来平衡身体,好不容易站稳,眼前便袭来一阵刺眼金光,令她无法辨物,因为那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光团,几乎可以用遮天蔽日来形容。
连太阳与月亮都为它的光辉黯然失色,女萝则只觉眼睛疼。
这是父神吗?
她能感应到祂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气息,简直像是清灵之气成了精,但它变成这样,女萝反倒不好确定之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她刺穿寂雪腹下之处时,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之前女萝没见过几位“夫君”的身体被占据是什么模样,可在修仙界,夺舍之法有上乘下乘两种,越是命格好的人,夺取其身体便越需要灵气支撑,似寂雪这般被父神选中的“夫君”,再如何贵不可言,也终究是肉体凡胎,难以承受父神的意识。
而除了夺舍外,还有一种情况无需灵气,那就是同人同魂。
假如生活在当下的人通过时间秘术回到过去,或是前往将来,那么在这两条时间线上的两个“自己”,身体都能非常自然地接受属于当下的这个灵魂,并且不受法则束缚。
若是后面这种,那么女萝轮回中所遇见并与之相爱的“夫君”,不仅不是偶然,更是父神的处心积虑!
他要夺取创生之力,那么女萝必然与母神有所关联,这样的力量,贪婪成性的父神如何放心交给旁人?他连选择生命的载体都只敢选一根萝草!
包括寂雪在内的这五人,恐怕个个都由父神所创造,身上也必然携带父神的力量,所以当初才有只有这五个人能杀死女萝的说法。
能杀死女萝的不是什么爱情,更不是什么丈夫,而是如出一辙的,父神从前行为的复刻。
——他一定亲眼见证了母神的死亡。
也就是说,女萝震碎寂雪元婴的那一剑,同样对父神造成了有效伤害。
他不是所向披靡的,他也会受伤,也会死。
这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