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
听闻凡人女子自言自语,男修者不屑地撇了撇嘴,现在知道怕,早已晚了。
“你怎么办呢?”
男修者一愣,是在说他?
“当着那样多同门的面,先是对我耀武扬威,而后却又下跪,前倨后恭,反差如此之大,日后旁人会怎么看你呢?他们也许表面上会与你兄友弟恭,私底下却说三道四,说哎呀,那个谁,他竟向一个凡人女子下跪,属实是下贱至极,他们会嘲讽你、讥笑你,甚至于孤立你……我很为你担心,你要怎么办才好呢?”
说完,女萝明显感觉到此人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她略微俯首,手指轻轻搭在对方肩头:“我是个凡人,顶多再活个几十年便会死掉,可你却还有好久好久的人生,人人笑你,人人瞧不起你……你这修仙一道,要如何走下去呢?”
言语间已至主峰,女萝从男修者背上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她黑色的衣摆被山风吹起,张扬舞动,然后她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被一个凡人如此羞辱,却不能狠狠教训她一顿,要到什么时候,这口气才能消除?”
没等男修者回话,女萝已转身向主峰大殿走去,她知道的,今天这件事在对方心中永远过不去,即便是再不起眼的话,也会成为修者心魔,有时甚至直到飞升时,修者才知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她留下了这样一番话,他永远都不能飞升了。
他会慢慢地变成他最鄙夷的卑微的凡人,在有限的生命里享受无尽的痛苦,看着身边的人超越自己奔向更广阔的前方,自己却困于囹圄无法挣脱——除非他现在、此刻、马上立刻将她杀了,否则永无解脱之日。
“你不该这么说那位师弟。”
女萝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衣女修。
“即便是为了你自己,也应谨言慎行,青云宗戒律森严,你很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女萝却歪了歪头:“你是濯霜吗?”
青衣女修微微一愣,没想到她竟知道自己是谁,正要回答,却又听女萝道:“汹水流光,萦姳镇魂符,谢谢你。”
“不,我没有帮你什么。”濯霜轻声说,“……反倒置你于更加凶险的处境了。”
她无法背叛师门,因此希望通过萦姳告知女萝快些逃走,但濯霜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凡人女子居然反手杀了剑尊,即便剑尊真魂仍在,可九世修行毁于一夕,却引来了更加可怕的后果。
“你也觉得我应该站着不动,让陛下杀了我吗?”
“我没有这么想过。”
她知道她没有逃,因此当大尊者们恭迎剑尊归位时,濯霜选择留下练剑,谁知剑尊没有归位,反倒是大尊者们怒不可遏的回了主峰,询问之下才得知凡人女子做了了不得的事,可大尊者们已至大殿,那凡人女子呢?
一位师弟告诉她,凡人女子被丢在山脚下自己走登天梯,濯霜不敢妄言大尊者们的狭隘心胸与睚眦必报,于是离开大殿,想接凡人女子上主峰。
“修仙界,是个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世界,这里没有律法约束,像你这样的凡人很容易受到伤害。”濯霜扭头看向女萝,“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两人并肩而行,她在女萝跟前毫无身为修者的傲慢,女萝也不像在那几个男修者面前那般跋扈,她问濯霜:“你们拥有这样长的寿命,这样强的力量,难道不应该拥有与之匹配的品格吗?为了成就自己大道,便要杀死无辜的凡人,即便得道成仙,又能如何?神仙看着人间,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
濯霜无法回答女萝的问题,因为她自己的道心也早已不再坚定——从得知剑尊将要杀妻证道开始,她便怀疑起修者渴求大道的意义,如果成就自己便要杀死心爱之人,她感觉到困惑,于是不自觉开始质疑。
然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大尊者如此,师兄弟们亦是如此,濯霜愈发不明白。
到了大殿前的位置,濯霜对女萝说:“待会儿进入大殿,你不要与大尊者们针锋相对,把摄魂铃交还,我会帮你的,不让你受伤。”
女萝摇头:“不。”
濯霜:“这是为何?难道你不怕死吗?”
女萝静静地望着她,“我会怀疑,会挣扎,会愤怒,会不甘,会怨恨,惟独不会害怕。”
她主动向大殿走去:“谢谢你给了我叫醒自己的机会。”
“等一等!”
濯霜不懂她为何如此鲁莽,一旦进入大殿便决无转圜余地,可女萝头也未回。
青云宗的大殿比人世间的王宫更大,数十根刻有精致花纹的柱子撑起穹顶,七位大尊者分别坐于自己的位置之上,他们共同审视着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女萝,而濯霜本想留下,却被自己的师父玉宸大尊者叫走,她犹豫地看了女萝一眼,终究是回到了师父身边。
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她为千夫所指,是整个青云宗、乃至整个修仙界的敌人。
“吕氏,你可知罪?”
大尊者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权威,一字一句尽皆令人颤栗,压迫感极强。
“你在叫谁?”
“当然是叫你。”
女萝矢口否认:“不,我不是吕氏,我有名字,我叫女萝。”
“凡间的,一种只能依靠他人,不能自己生存的无用植物,倒也衬你。”
在大尊者们看来,是剑尊给予了女萝富贵与荣耀,她不思感恩便罢,竟还反手杀了剑尊,无疑是忘恩负义之辈。
“记住我的名字吧。”
女萝并未生气,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从此之后,我就是你们的心魔。”
第13章
一个凡人女子,寿命不过数十年,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当着七位大尊者的面如此大放厥词,属实是惹人发笑。
大尊者们尚且还能维持波澜不惊的表情,其他弟子们却都忍不住笑这凡人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似是发了癔症般口没遮拦。
只有濯霜笑不出来,她静静地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看起来那样渺小,却又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的女萝。
“吕氏,你可知剑尊是谁?”
女萝并不回答,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以为修者都是耳清目明之人,怎地这位大尊者连人话都听不懂?”
她生得一如剑尊想象中最美好女子的模样,睁着眼睛看人时显得无比纯洁,一时间竟让人难以判断,她究竟是真的好奇,还是在阴阳怪气。
“我叫女萝,倘若你还是记不住,我可以再说第三遍。”
明明只是个凡人女子……甚至于从窥天仪里看见的她是那样柔弱需要人呵护,为何却又拥有如此不卑不亢的勇气?濯霜不明白,她不觉为女萝感到揪心,这般跟大尊者说话,大尊者必会动怒。
青云宗七位大尊者以巫扶大尊者为首,他鹤发童颜,面容冰冷而严肃,只觉这凡人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她在修者面前卑微低贱,更遑论她害得剑尊九世修行一朝覆灭,与青云宗可谓是结下了血海深仇,她敢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仗着手里有摄魂铃,可她需要吃饭,需要睡觉,即便任何法术在她身上都没有作用,她的力气如何,她的身手如何,随意一名青云宗的外门弟子都能将她斩杀。
蚍蜉撼树,可笑而不自知。
“剑尊之能,修仙界无人能出其右。九世人主,如今毁于你手,你难道不认罪?”
“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负心人,死了也就死了,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青云宗众人顿时哗然,巫扶大尊者怒道:“你可知人主一死,人间界将有大灾祸?修仙界与人间界的屏障因人主之死被打破,无数妖魔鬼怪一旦入侵人间界,将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这话不久前在女萝刺死宣帝时,也曾听过,当时令她心神不宁,觉着自己犯下了大错,要害得无数凡人惨死,可随着时间过去,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心志亦愈发坚定,不会因别人强行安在自己头上的罪而惶惑不安。
“真要说罪责,这应该是你们青云宗的罪才对。”
巫扶大尊者怒极反笑:“哦?你这女子,倒是会颠倒黑白!”
“人主于凡间历劫,青云宗不得插手,可你们每逢数日便要通过窥天仪窥伺人间,又在人主死后踏破屏障,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们如此没有原则,原本应该引颈受戮的我才会产生异心,从而将人主害死,怎么看,这都是你们的错。”
“一派胡言!”
巫扶大尊者怒斥女萝,随后猛地警觉:“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
女萝笑意盈盈:“你以为摄魂铃是怎么到的我手上?”
“是你杀了乌逸?!”
乌逸并未修炼出真魂,命牌亦在不久前碎裂,这代表乌逸死得十分彻底,只是大尊者们没想到凶手是这个凡人女子。
女萝奇怪地看着这些尊贵的修者,她不明白:“乌逸要害我,我不想被他害,所以杀了他,这有问题吗?”
濯霜屡次看向女萝,担心她再继续挑衅下去,大尊者们会集体震怒,事实上他们已经非常愤怒了,难道这个凡人女子真的不想活了吗?
“其实在陛下死后,我想了许多,有件事我怎么也琢磨不透。”
女萝站在大殿中央,她褪去锦衣华服与满头珠钗,不再是高贵的王后,也没有强大的丈夫,可她的眼睛比被帝王娇宠时更加明亮,满是无畏:“为何陛下要杀了我,才能证明他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大道?难道是因为我这样的坏女人会令他生出凡心,割舍不去人间富贵?既是如此,为何不自宫证道?杀别人终究是一时之狠,阉了自己才叫铁石心肠,可见道心坚定,从此之后,欲望灭绝,再不会为女色所惑,人间情爱亦不必沾染半分。”
她无视了大尊者及其他修者见鬼般的目光,继续道:“不过我方才又想明白了,男子大抵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是王后时,身边常养些猫儿狗儿逗趣,猫狗生性顽劣,野性难驯,宫中内侍会将猫狗去势,它们便会变得温顺许多,渐渐长得痴肥,只等主人逗弄。”
“陛下在外征战,我虽帮不得什么忙,宫中事务却一直由我打点,于是少不得见些腌臜事,净了身的内侍大多心理阴暗手段毒辣,稍微有点权势便要对食,严重些甚至虐杀宫女,远不比猫狗乖巧可爱。”
“足见有些男人不如畜生,也难怪要杀妻证道。”
大尊者们因剑尊魂魄在女萝手上,才对她百般忍让,她却非但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口出狂言,玉宸大尊者愤怒地抬起手,就要朝女萝一掌劈去,濯霜下意识喊道:“师父手下留情——”
一时间,所有人齐刷刷将视线自女萝身上移开,聚焦给了濯霜,没人理解她为何要给这个口无遮拦的凡人女子说话,女萝见状,说:“大尊者想要杀我不成?别忘了摄魂铃……”
“摄魂铃在你手上,那又如何?”巫扶大尊者语气冰冷,“法术奈何不了你,难道你还能刀枪不入?不必杀了你,我自有一千种、一万种折磨你的法子,叫你后悔出生在这世上,叫你跪地求饶,主动将摄魂铃交出来。”
“比如这样?”
女萝抬起右手,自她衣袖里生出碧绿藤蔓,汇聚成尖刺,闪耀着寒光,众修者还以为她要负隅顽抗,正预讥笑,却见女萝眼都不眨,竟是将藤刺扎进了她自己心口!
濯霜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七位大尊者同样被女萝的行为感到惊骇不已,女萝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鲜血即便流出,黑色的衣裙也看不出什么,只有当血滴滴拉拉落到地上,才令人相信她是真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藤刺扎入心口一刹那,鲜血四溅,有些沾染到了她的脸上,那是剑尊休明涉最爱的容颜,向来最美丽、最纯洁,沾了血之后却显得无比疯狂又凶狠。
女萝拔出藤刺,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复原中,她抬起手,舔了舔藤刺上自己的血,这可比世间最香的胭脂更加鲜艳夺目,如此发疯的举动令大尊者们面面相觑,随后她仁慈地告诉他们:“我不怕死,因为,我已死过好几回了。”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个一个从左到右,将每一位大尊者的面容都死死记在脑海之中,“我存在的意义便是被丈夫杀死,除了他们谁都不行。陛下死了,就再没人杀得死我,即便你们毁灭我的身体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仍旧不会死。”
寿命短暂又如何?她生来便背负这样的命运又如何?只要她不死,她就永远不会放过他们,哪怕记忆一遍又一遍被抹去,人格一回又一回被更改,她都会醒来。
“我记住你们了。”
青云宗的大尊者们是如何逼迫她认罪,如何归咎于她为人间界带来灾难,如何威胁折磨她,要她后悔出生、跪地求饶——女萝通通记住了。
大尊者们修炼至胎息之境,少说也得活个千八百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杀过多少人,连自己都不记得,许多人临死前都会撂狠话,可从没有哪一个如女萝这般令他们心惊肉跳。
这凡人女子身上有古怪,哪有凡人被刺中心脏却能不死?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巫扶大尊者的表情亦不如最初轻慢,他警惕地望着女萝,对方身上疑点重重,剑尊的魂魄又是重中之重,他斟酌片刻,最终选择先将这女子关起来,至于如何处置,稍后再议。
女萝被关进了青云宗的思过峰,这里是犯错修者被关押之地,她没有说谎,她自己刺出的伤口已经好了,怕被大尊者发现的器灵憋了这么久总算能够开口说话,它张嘴就是:“你疯了吧!”
思过峰荒芜陡峭,十分寒冷,除了女萝外没有旁人,她静静地望着缭绕于云雾之中的青云群山,回答道:“即便我不动手,大尊者也不会放过我,与其被他们折断脖子或是砍掉手脚,我宁可自己来,要让他们投鼠忌器,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谁让我如此弱小,失去陛下庇护,便什么也不是。”
器灵哑口无言,它在青云宗待了不知多少年,对于大尊者们的行事作风颇为了解,他们连天赋稍差一些的修者都瞧不起,遑论凡人?女萝若是没来那一下,大尊者不知要如何教训她。
它忍不住说:“那你就没想过,反正你怎么杀也不会死,他们会永无止境的折磨你?”
“我不怕,但只要给我一点机会,我就会咬断他们的脖子。”
“那现在怎么办?他们只是一时被你唬住,很快便会反应过来。”
女萝走到思过峰悬崖边缘,脚底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她说:“现在正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候。”
器灵虽没有实体,却仍旧因此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