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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C区的第7个小时。
凌晨,天蒙蒙亮,小雨,窗外是城市边缘的街景。
车停在路边,白昼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摄像元件让她能在雨水和昏暗的天色中看清远处的情形。
远处的暗巷中,宋凌羽踩着一地的尸体,借着雨水抹了一把刀刃上的血。
这批闻风而动的跟踪者太轻敌,她一个人就能解决,母亲已经派来了善后的下属,她只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周围没有活人,宋凌羽摘下头盔,擦去打斗时额角渗出的汗,却忽然感应到什么。
她侧头,冷淡的眼睛往巷口停车的方向看去。
隔着防窥玻璃,外面的人无法看清车内的情形,但白昼不知道这一点,她猛地坐正,数据群因为窥视被发现而波动。
脑海里程序运行的速度更快了,刚才看到的画面关联上大脑数据库里的内容。
杀人者应该受到制裁,任何人无权剥夺别人的生命,这是数据库告诉她的。
但大脑还告诉她,宋凌羽是她的同伴。
另一部分算力被分出来,处理她发现的另一件怪事。
宋凌羽长着和她一样的脸?
背叛、决裂、包庇、成为共犯……白昼调出数据库里看过的冒险电影,试图借鉴主角们的选择,顺便选中了含有双胞胎、替身、假死等元素的狗血片,准备套用在宋凌羽身上进行分析。
主驾驶的车门打开,宋凌羽坐进来,带起一阵血腥味的风。
“你……”仿生人总是习惯说出完整的句子,白昼的迟疑是宕机的表现。
可宋凌羽没有理会白昼的目光,她一边发动车的引擎,一边用指尖轻轻地点着方向盘。
仪表盘显示着时刻,她在心里默数。
倒计时结束,显示屏上的时间跳到下一分钟,耳边不出所料地传来碰撞的响声。
白昼的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她闭着眼睛,陷入休眠。
第一次在没有能源补充的情况下支撑这么久,又缺乏及时转换能源模式的经验,白昼的电量终于耗尽了。
宋凌羽转过头去,看向她的后颈,在脑海中回忆那张机械构造图。
她不怕被白昼看见真容,因为出发前她就学习过如何删除记忆芯片里的数据。
此刻她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仿生人有应急系统,当察觉到周围的危险时,会转换到战斗模式。
然而,直到她回到车上,白昼甚至都没解开过安全带。
这个在宋凌羽敌人清单上名列前茅的仿生人,始终没对她流露出敌意。
有点像蓄足了力却没击中沙袋,宋凌羽不适应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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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C区的第10个小时。
旧旅馆的烘干机型号落后,运行时整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噪音。
宋凌羽坐在一旁,身上穿着工装背心,既没有用头盔遮住脸,也没有遮盖身上的疤痕。
充电线从她身侧的电源插口延伸,另一端接在白昼的手指上。
那个仿生人就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身下垫着一条毯子——宋凌羽并非出自善意,只是不想给自己增加清洁她的负担。
她盯着白昼,注视她睁眼,从地上慢慢地坐起来。
白昼没来得及环顾四周,她皱眉,飞快地意识到数据的缺损。
目睹宋凌羽杀人的画面已经被删除了,宋凌羽不给她整理记忆的机会,单刀直入地自我介绍。
“我是真正的丁一,我没有死,送你离开后我会取代你的位置。”
语气生硬得像在挑衅,但是无所谓,反正仿生人感觉不到。
一直在白昼面前戴着头盔太麻烦,对于一个即将被摧毁的仿生人,没有遮掩的必要。
在第一次删除记忆成功后,她已经找到了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如果有必要,她不介意在接下来的每一次暴露后将白昼的记忆全部删除,让她直到抵达Q14都还以为她们是第一次见面。
白昼睁大眼,转头看向她。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宋凌羽面无表情,比白昼看上去更像缺乏情感的仿生人。
质问、怀疑、争吵,在放倒她以后删除爆发冲突的部分,在她下一次醒来后换一种说服她的方式……比起不自然地演戏卖惨,宋凌羽更愿意选择她擅长的解决方式。
对峙时,率先移开目光的动作像是认输,但白昼并不在乎这一点,她眨了眨眼,去看宋凌羽身上大片的伤疤。
检测系统给出答案,那是烧伤。
数据库调出记忆,提醒她当年丁一的“死因”。
屋子里只剩下烘干机的响声,时间因为沉默而被拉长,白昼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宕机。
宋凌羽心里甚至涌出一丝身为人类的优越感——再怎么精密的机械,再如何先进的程序,面对这种信息量巨大的冲击,还不是连敷衍过去的场面话都说不出。
最后直到烘干机的轰鸣也停了下来,白昼终于张了张嘴。
“原来你是一个这么厉害,又这么辛苦的人。”
这句话不长,她却说得很慢,很认真。
隔着一段距离,白昼试图抬手触碰宋凌羽,最终因为充电线的束缚放弃。
她的双眼再次望向她。
“我在重新装上双腿以后,也有过复健的经历。皮肤组织的修复比数据传输的速度慢很多,你一定比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仿生人感觉不到疼痛,即便是被丁寻理卸下双腿时,白昼也只是有些不习惯程序中缺少了一部分可控制的连接端口。
但人类的社交指南上说,想要安慰对方时,可以提及相似的经历,表示自己正在和对方共情。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祛除这些伤疤了,它们看起来就像勇敢者的勋章。”
她向宋凌羽露出最友好的笑容。
想表示共情就直接说出来,想要赞美对方就在第一时间开口,离开造景棚以后她有了真正的同伴,白昼很珍惜这段关系。
她想和宋凌羽成为朋友。
可对方却没有给出她想要的回应。
迎着白昼的目光,宋凌羽向来没有表情的脸绷得更紧,仿佛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敌人进攻的信号。
有些话,她没必要对白昼解释。
不是的。
它们不是勋章。
在每一次筋疲力尽倒下的时候,在每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她触摸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在脑海中想象大仇得报的日子,一遍遍汲取其中的快意直到麻木,只为让自己坚持下去。
它们是她用于铭记恨意的坐标。
轮到宋凌羽成为那个率先移开视线的人,她站起身。
“我要睡觉了,你需要再次进入休眠模式。”
白昼一怔,却没有点头。
“如果我的话没有安慰到你,你的心率不会加快。可如果我的话安慰到你了,为什么你不对我说,谢谢?”
宋凌羽行走的动作停顿片刻。
长途跋涉后身体需要休息,她没有精力再和这个仿生人周旋,从理智的角度出发,最好的回答呼之欲出。
宋凌羽转身,声音不大,却被白昼的环境监测系统准确地捕捉到。
“谢谢。”
社交互动圆满完成,白昼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她重新躺回去,回味自己刚才绝妙的劝慰,等待宋凌羽替她按下休眠键。
窗外的天已经快亮了,尽管仿生人不受生物钟操控,可为了陪伴宋凌羽休息,她愿意在简单铺就的地毯上再次休眠。
宋凌羽走上前,伸出手,听到白昼模仿她数据库里的那些老式电影对自己说。
“晚安,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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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看起来喜欢上了这种互动方式,每一次进入休眠模式之前都要和宋凌羽重复这句话。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那张和自己一样的面孔之下,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宋凌羽这辈子都不会对一个刚认识两天的陌生人露出笑脸,原本担心白昼会取代自己的危机感竟然也在其中淡去。
她想,或许她需要什么来重新稳固自己的内心。
落后城区不怀好意的劫掠者、来自A区其它集团的打探者、想要报复丁寻理的仇家……恼人的苍蝇杀了一批还有一批,但宋凌羽不觉得厌烦,甚至庆幸他们的出现。
那种面对白昼时烦躁而无力的情绪有了释放的出口,她扭断敌人的脖子、用刀割开它们的喉咙时,反复咀嚼着最初驱动她来到这里的仇恨。
然后是以“不想解释”为由,一次次删除白昼的记忆。
终于,在白昼又一次追问自己脑中的数据异常时,宋凌羽不再沉默。
她利用的正是白昼每次闭上眼之前对她说的话。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朋友之间要尊重对方的秘密,所以我删除了不想被你知道的数据。”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反驳的论点,但白昼在听到她的话以后,却忽然笑起来。
“你还是第一次承认我们是朋友。”
仿生人不会遗忘,任何需要的数据都能在需要的时候被调出,在她未被删除的记忆里,她记住了宋凌羽的每一句话。
此时是离开C区的第41个小时,车驶入Q14的下城区,白昼想看海,但宋凌羽拐上了进入下城区的路。
母亲的下属已经替她们订好了最后一间旅馆,她们会在那里做最后的休整。
宋凌羽侧头瞥了一眼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