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一思量,又冲将将出门的苏遮月喊:“且要浆洗过的旧衣裳,不要新的!”
苏遮月无奈应下,半晌之后与她拿了来。
是一件松青色的衫裙,连花纹都没有多少,虽是浆洗过的,但依旧很周整,苏遮月原是极纤细的身子,实比姝烟更轻盈一些,但有了孕身后一直挑宽松的穿,这时与姝烟穿也是正好。
姝烟挑了一圈也只有它了,就换到了身上。
这一换好,也算齐备了,剩下的就只有等着人到了。
一时日头从东到南,又往西偏去。
姝烟在屋中等得焦耐不已,虽知从正门进来,除了那天芷不可能被别人截了去,而那天芷脸上的伤也没个好转的动向,她本不该多虑的,但还是等不住,几次打发怜儿去瞧。
然而直到日薄西山,月上柳梢,依旧没有人来的动静。
这时就连苏遮月都忍不住担忧起来:“是不是不会来了?”
第79章 来客
兰麝院正门的入口处,仆役们缓缓放下两顶豪奢轿子。
轿子中分别走出来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旁边的跟随赶紧给披上厚厚的狐氅,一件是寻常低调的灰狐,一件是极稀罕的紫狐。
“陆爷,邱爷。”
浮云阁等候的下人笑着为他们引路。
一身紫狐裘的陆衷刚往前几步,回头便见后头人没动呢,脚步一顿,垮下来脸说道:“这又是怎么了?”
邱沣看着这乌漆麻黑的地界,再看前方的院落,感觉不太对劲,皱了皱眉:“我突然想到衙署里还有事,先回了。”
说着便要转身回轿。
陆衷赶紧过去把人给抓住了:“你就可劲儿诓我吧,我今日都在衙门门口可都一一瞧着呢,比你官大的都脚底抹油溜了,就你一个小县令,黑灯瞎火回去能有什么破事!”
邱沣听不惯他的粗鲁说辞,但还是平声静气道:“明日要回县里,还有一些事务要交代。”
陆衷一听就火了:“邱子缪,你有病吧,在京城里有的是大事给你做你不做,大有前程的官位你一份上书没了,眼下到这个小破县城,说难听点就是贬官,就是放逐,案头上全是芝麻绿豆眼的小事,你突然就有那份为国为民的心了,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吗!”
邱沣似被陆衷说到了痛处,一下子沉下脸来。
陆衷气不过又掰扯起来道:“还有我姐,她在的时候你就死劲忙你的官务,关心你的国家大事,家里一堆破烂事扔给她,你天南地北地放逐,她也跟着你天南海北地跑,你前面当游山玩水了,后头全是她给你操持,要我说,不累死才怪呢!”
“现在好了,她死了,你突然成情种了,开始天天写诗悼亡她了,你悼念的是什么鬼啊,你画的出她长相吗?她脸上左边有痣还是右边有痣你说的出来吗?”
他气得伸手松开自己狐裘扎紧的领口,喘了粗气又指着邱沣鼻子骂一句,
“你还给我悼亡!”
旁边的跟随和下人见这闹僵起来的阵势,都不敢催促,就提着灯笼退在旁边,低眉垂眼,但听在耳里,心里头都不住啧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这一通咆哮式的数落说得邱沣哑口无言。
他真的不记得妻子脸上的痣长在哪边了。
僵持一会儿后,邱沣大约也是对这个小舅子爱屋及乌地起了一些愧疚感,实在也不好直接辩驳,终是转了话茬:“不是要喝酒么?”
陆衷方才那些话也就是等着这一句呢,他虽这么言之凿凿地质问,实则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死掉的那个老姐是什么模样,毕竟他是家中独子,老爹搁五十才求出来的金贵儿子,前头各种姨娘生的姐姐数都数不过来,他能记个有痣已经很给面子了,还是在丧礼时以为是泥点,想着叫下人给掸掉,才发现的竟是颗痣。
也亏得这颗痣叫他此时有底气怼这个姐夫,这时听了邱沣的软言,转怒为喜道,
“哎,这就对了嘛!”
他一个浪荡公子哥,实在看不惯邱沣一天到晚装什么情种,搞得他家里上上下下那些婆姨天天数落他的不是,狗屁的情种,在他看来,那就是没见过世面,真遇上了漂亮的,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个柳下惠?
于是下人在前头引路,一路带两人进了兰麝院里头。
姝烟方才还焦躁不安地等着,听了下人报讯立时起身,和苏遮月、怜儿迎候在门边,没一会儿,就见着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从院门边转过来。
姝烟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陆衷。
一身紫狐裘,手中一把碧玉扇,脸生得俊俏,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陇安府里纨绔最出名的两个,除了周成安就是他了。
世袭的勋贵子弟,真也是投胎投的好,听说祖宗当年陪太祖打了天下,也极乖觉,军权老老实实地交上去,要紧的官给了也不要,就换得老家的世袭爵位,更不知每年多少财帛封赏,总之如今传到陆衷这儿,钱呢只多不少,家里良田池园连山成片,听说今年年中进喜,还娶了第十二房姬妾,论这女人的福气,皇帝都赶不上他。
这样的人物,自然也是浮云阁的常客,不过姝烟见了他却没半点喜色。
倒也不是他家姬妾多的缘故,而是陆衷这个人,挑剔得要命。
——他只要处子。
凡是破了身的女子在他这儿都跟穿过的衣裳一样,不干净,沾都别想沾上来。
这一点周成安可比他好多了,周成安是得了趣就成,那些没破身的太生疏反讨不了他的好。
而除却处子,这个陆衷的口味也不敢恭维,周成安再如何也是分得出美丑的,看上的姑娘那也是常人觉得不错的,是以得了他的宠,姝烟也觉得荣幸。
这个陆衷真是迷雾一样的眼光。
之前冬萼院里的一个十四娘,刚做姑娘的第一天莫名其妙就被陆衷赎身赎走了,且是直接八抬大轿讨进了府里,做了一房妾,眼红了不知多少人。
姝烟没见过那十四娘,但听人说那实在也长得也并不怎么地——不然也不会排在十位之后了,姝烟自己都是从九娘入阁的。
但就这么奇怪,这陆衷没看上那些院落里的漂亮的,偏偏就看上了她,朱妈妈知道他有的是银子,说的价更是高的离谱,陆衷也一分不还地接了下来。
听说这一单买卖做的,都可以再买好几十个十四娘那样的了。
是以院里的姑娘对他的想法都十分复杂,没破身的期望被挑中,破了身的背后嫌弃他眼光差,也不理睬。
姝烟看到陆衷来还有些疑惑,不过等他身后那人转出来时,她的眼神就立刻明亮了。
想来这披着灰狐裘的人定是邱沣了。
没见之前不知竟是这么一个清俊儒雅的,举手投足都透着斯文的书卷气,十分有礼有度,一看就是能上得翰林的人物。
额边鬓发虽白了一缕,但压根看不出是四十的年纪,大抵也就是三十多些。
这样的人好生稀罕,竟像是神仙般的人物,姝烟看着他两眼直冒光,在这浮云阁这么久,还真没见到过几个,一时嘴角都压不住上扬了。
想来若不是天芷病了,定不会轮到她的。
下人迎人入屋,桌上早就摆好了菜肴,酒还没满上,姝烟在邱沣身边服侍,怜儿伺候着陆衷。
苏遮月身子重了些,冬日的衣裳虽不那么显怀,但也裹的人有些臃肿了,没有从前那么纤细好看。
姝烟也怕她站久了累着,就也不叫她一直在桌边服侍,但偶尔还得出来端换个果盘。
斟完酒,邱沣看了看旁边殷勤端盏的姝烟,心里那股不对劲又冒出来了,没有接酒,皱眉看着陆衷道:“你不是说就喝酒么?”
陆衷啧了一声,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喝酒什么时候少过女人了?”
他说着笑着去搂右边人的腰。
怜儿在他左侧,他这随手一搂,却是冲着刚递来果盘,正要离开的苏遮月去的。
苏遮月余光正好瞥见,没等那手摸上她的身,就下意识地躲闪开了。
这一个躲闪她自己觉得十分隐蔽,然而在与座众人的眼里,却是几双眼睛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陆衷首先就是一愣,他愣得倒不是苏遮月的躲闪,而是他方才以为苏遮月是天生这样丰盈的身形,却没想到她是有孕在身。
且说旁人不知道他的眼光,其实也很简单,他这个人不看脸,他自己生得出众,也就不在意旁人的长相,美丑与他无关,他就看身子,一定要是丰饶的。
也就是比常人要胖一些的。
尤其此间风气爱清瘦,可他就不喜欢排骨细的,就是身上一定要有肉,也要有的恰到好处,姝烟和怜儿都是十成十的纤细,方才苏遮月一出来他就瞄上了,那肉都长在他喜欢的地方,他本是来陪邱沣的,最近又和自己的小十二十分缠绵,自也没打算留宿,然而一眼望见苏遮月,就让他动上了买下她的念头。
瞧苏遮月的第二眼连回府给她安排的住处都想好了,就离他最近的那个院子。
然而苏遮月这一躲避闪身时,却叫他看出了是个有孕的。
那分明就是早给人破了身。
这一下就让陆衷皱起了眉头,他只要处子啊。
第80章 难留
且不说陆衷心里头的天人交战,邱沣看着苏遮月这一避也有些出乎意料。
他倒不是跟陆衷一样对这个带面纱的侍女起了什么特别的兴趣,而是苏遮月这一躲,除去了他之前以为这些陪侍的都是烟花女子的猜测。
邱沣自然也见识过陆衷是如何胡来的,更知道凭陆衷的身份在风月之地是如何招蜂引蝶,他要女子,哪一个不是殷勤地凑上去,现在却被这个侍女避了开去,那就说明人家就是单纯服侍酒宴,并没有卖身的意愿。
必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为了生计没的办法才来此处。
纵然卑躬屈膝,也想留得一身清白。
这一想,邱沣心底忽地生出了一些怜悯之心,愈发感慨如今朝纲崩坏,朝野上下均为私利相斗,全不顾底下的百姓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像这样好人家的女孩本该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安稳过一生,如今却落得在酒楼委身赚银钱的这般地步。
邱沣忧民忧国之心大盛,这时再看向旁边递了好一会儿酒的姝烟,那感觉也突然不一样了。
初时他见姝烟顾盼之间似有柔媚勾引之情态,还有些本能地不喜,但此刻仔细看,这女子身上衣裳破旧有补丁,面上也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像是迫于生计,故而忧劳过度,这时想她眉目媚态,必定是因为她酒宴侍候久了,不得不对客人逢迎。
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他终不忍再作为难,便将姝烟举着的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姝烟本来都以为这杯酒送都送不出去了,这时突然酒盏被接过,抬头一看,那邱沣看她的眼神更是从厌恶转向了温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温柔,她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是一喜,
“哎呀,谢邱爷赏脸。”
姝烟一面忙不迭地给人继续斟倒,一面又用眼神偷偷示意苏遮月快离开。
她刚瞥眼看着陆衷脸色少见的黑沉,担心是苏遮月行止有失,将他惹生气了。
以陆衷的权势,发落苏遮月一个小丫鬟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只一句话,没准第二日苏遮月就得去浣衣的院子了。
至于陆衷看上苏遮月这一点,姝烟是想都没想过的,毕竟陆衷的癖好众所周知,苏遮月不是处子,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这时推杯换盏,一场私宴也算开了席。
按说这算是开了一个不错的头,将邱沣骗坐下来了,但陆衷却没高兴多少,他也由怜儿斟酒喝了几杯,和邱沣在席上聊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空话。
聊着聊着邱沣又聊到时局上了,陆衷也没生厌烦,对这个姐夫的空谈厉声驳斥,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应得邱沣更是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