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宇间带着些许风霜之色,这一个冬天都在京城里陪着父亲忙上忙下地打点,且说这地方的官到了京城,真是遇着谁都得陪笑脸,送重礼,遇到同级别的京官那都是天然矮半个头,毕竟人家离天子近,指不定哪天就高升伴驾了,转过头来寻个鸡毛蒜皮的错处拿捏地方官是轻轻松松的事,毕竟天子见不得百姓,只看旁边人怎么说话,一道旨意下来,就能闹得下面一群人鸡犬不宁,天高皇帝远固然舒服,但总得把这富庶大府的位置坐稳,不叫人轻松摘了帽子,为着这事每年必得往京里一趟,方方面面的人脉都得打点。
不过这次也算他们倒霉,竟遇上那一件破事。
现在麻烦终于解决了,周成安头一件就是想好好给自己松快松快,将京里做龟孙子的霉气去一去,也休说他混账,他家老头子跑梨园的轿子去得比他还快呢,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俩都是一个德性。
只是他没想到,原来相好的秋三娘竟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周成安也不是太计较的人,转头便叫下人带着往天芷那屋去。
“周公子来了!”
屋门外的二月见到周成安的时候,脸上的笑别提多灿烂了,当即巧笑倩兮地给迎进屋去,里头茶宴齐备,专等贵客了。
这时隔院的屋子也亮着烛火,苏遮月坐在榻边的软椅上,手上捻着针线,她一时无事,想为将出生的孩子绣一些小肚兜。
苏遮月原先不太会这个针指功夫,她在苏家是不用学这个的,但到了李家,日子过紧了的时候,也跟着李老夫人身边做过几件,但兴许她真在这事上没的天份,实在做的不好,别说李老夫人多次数落她手脚粗笨,就连李祁也说她这般的,若不是嫁给他怕是没人会要,毕竟这绣工是女子的看家本事,苏遮月虽当着俏皮话听了,可心里还是落下了印记,后来便是日子宽裕了,她也偷偷在练。
只是等到她终究能像模像样做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人要穿了。
苏遮月长睫轻敛,从往事中回神,继续捋着针线,她想日后离开这浮云阁,自己没有谋生之能,钱财一定得紧着用,自然也不会有浮云阁里自有人给她们订做,怕必须得自己做衣裳了,眼下还是得将手艺捡回来才好。
姝烟是真不会这一道,这等贤惠持家的手艺浮云阁是不会教的,兴许她小时候也许见过几回,但早就不记得了,这时便在旁边陪着苏遮月,抽着彩线球,当个乐子玩。
忽然听见窗外琴声幽幽传来。
天芷在弹琴了。
姝烟如今已能听懂一些,知道这一曲名唤相思引,述的是别离之苦,这一章正好弹到曲中女子夜上孤楼,无人相伴,姝烟跟着抬头望出窗外,这一时能听懂了,也就不算特别扎耳了。
夜里寂凉的琴声,倒叫她想起邱沣来了,一时怔怔出神。
苏遮月看着姝烟怔望的方向,以为她还是记挂着周成安,听着琴音实在不免去想周成安与天芷情谊重续的场景,这酸涩苏遮月也是尝过的,便低声问:“姐姐是后悔了吗?”
姝烟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你想哪儿去了。且不说我没什么后悔的,二是选都选了,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
别的她说不上,这绝不往后看一点可是她自矜的长处,省去了无数烦恼,叫她活得轻松又自在。况且姝烟琢磨着周成安记得八成不是她,是那噬魂入骨的香。
这时便想起苏遮月的香来,叫怜儿取出来,给重新在香炉里点上,苏遮月被她央着沁了几滴血,香气冉冉升起,姝烟低头仔细闻了闻,又叫怜儿也给闻了一闻,问:“什么气味?”
怜儿回道:“很清淡,雅致,叫人闻得心静。”
姝烟自己也是这么个感觉,怎么闻,都扯不到色道上,看向苏遮月道:“你说真是这香勾住周成安的吗?”
难道是只有男子能闻到,女子闻不到么?
苏遮月也不知道,不过在她嗅来,这里头的气味又变了一变,好像比之前更甜了一些,像烂熟了的果子。
三个人凑在一起研究香气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一阵窸窣响动。
姝烟奇怪回头道:“什么声音?好像是从你房间传来的。”
苏遮月猛地站起身来:“应该是风声,想是窗户没关好,我,我去瞧瞧。”
她心里头有猜疑,慌忙走进屋里,一开门倒不见什么特别的,然而低头就见那条被她藏得好好的小黑蛇在门边弯弯绕绕地爬着,却像是要往正屋爬,苏遮月一阵心惊,忙把身后的门关上,生怕它窜了出去,吓到姝烟和怜儿,又将它抓起,重新藏了回去。
但见这小黑蛇不依不饶地探出头来,还伸出舌头,仔细地舔苏遮月方才咬破的手指,苏遮月任它舔舐,不禁疑惑,难道是她血的味道么?
直到舔得她的伤口复原如初,连个血点子都没了,这小黑蛇才老老实实地缩回去,继续睡觉了。
苏遮月在屋里又照顾了它一会儿,再一出门,却不见了姝烟,只有怜儿在收拾忙活,便问:“姑娘呢?”
怜儿道:“姑娘说屋子里闷,她一个人去外头走走。”
苏遮月点了点头,于是坐下来继续绣衣裳,但见得两三炷香烧了过去,怜儿扶在她身旁的矮塌上都瞌睡了,却还不见姝烟回来。
苏遮月往外看,院里没有点灯,树木遮蔽,黑黢黢的,隔院天芷的琴声已经停了,想来已经和周成安入睡了。
苏遮月眼见着都快子时了,心愈发着紧了,她想起之前她在院里走被那个薛公子强掳的事,一下便害怕起来,赶紧将绣活放下,唤上怜儿,出去寻人。
然而还没出兰麝院,怜儿突然拉住她,指了指假山后头,苏遮月也停下脚步,的确有一些动静,便走过去几步,初时还以为是什么野鸟,结果灯笼一照,竟见得两个人在山石边吻得难解难分。
苏遮月带着怜儿惊得后退一步,手里的灯笼都晃了好几晃。
一个身形高大,衣饰华贵,竟是多日不见的周成安。
而另一个被他抱在怀里,乌发垂散,衣裳凌乱的,
不是姝烟又是谁?
第99章 生情
姝烟原本只是在兰麝院里头走着。
也许是那香的缘故,初时闻着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浸染久了倒是叫人心闷发慌,加之旁院琴声不住,她便走出了院门,也不走廊道,只沿着那涓流不止的山溪边缓缓踱步。
直到遇着溪畔边一株枝头开了白花的树,夜色里看着极美,她便想摘下来,便踮起脚去够,谁知看着近,实则高,如何也折不下来,试了几下都没成,姝烟便起了气愤,捋起袖子,干脆就在这儿和它耗上了。
一时使出千般手段,最后干脆从另一处搬来了石头踩着,总算是给她折到了手里,姝烟得意地勾唇一笑,这才感觉到夜寒侵人,方才意识到有些晚了,带着花,转身便往回兰麝院。
这时院里琴声已消,姝烟自然也以为天芷和周成安睡下了,全没想到会在院门边上撞见周成安。
两人就借着那清凌凌的月光对视。
一句话尚未出口,姝烟便被周成安带到了假山后头。
“啊!”
浮云阁的长裙做得精巧又仔细,根本都不需脱下,修长的手指便从侧边开衩的地方顺着紧致的皮肤,
“这就是你说的不能接客?”
男人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漆黑的目光带着一种戏谑的笑意。
姝烟旷了甚久,这时被撩拨得双膝发软,一双玉臂不得不攀附上男子高大的肩膀,眼眸晕上了浓浓的水雾,启唇道,
“……得让给天芷姐姐。”
周成安捏着她下巴,笑着看她:“我倒是不知,你还有做一府主母的雅量,喜欢把自己的男人往外推?”
周成安往常在天芷那儿是过得不错,诗书琴画之类解个闷也颇有趣味,可他刚从京城当孙子回来,实在没这个精神去品玩那些高雅的,倒是只想在床上狠狠泄个火,手段难免会粗暴一些,可惜对着天芷他终归是做不出那副急色的丑态,也怕伤了她,是以只是清谈听琴,没在天芷屋里歇下。
谁成想出了院子,竟然遇上了姝烟,他对天芷不愿做的事,对姝烟却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了。
何况这小妮子竟敢骗他,向来只有他推拒女子的,还有女子敢不要他的。
这时连屋都不回了,直接就想在外头折磨她一番。
姝烟搂着他的肩膀,故作纳罕道:“我的男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说着那一双眼眸像灿灿的星子一样眨了眨,“无凭无据的公子可不要瞎说。”
当真是勾人的妖精。
也不知这段时间经了多少男人,如熟烂的蜜桃一般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听说何四欺负你了。”
姝烟眉梢一挑,转念就想明白了,多半是二月在周成安这儿给她上眼药,说她脏呢,于是笑容更明艳,问道,
“欺负了怎样,没欺负又怎样?”
周成安按她的嘴唇:“他有个亲侄儿想谋他的家财,把他害妻的事抖落出来了,如今状子递到了老头子那,他早上还要请我去吃宴想把这事做消了,我没理会他,现在看来,得让他去牢里走一趟了。”他用力揉着姝烟的嘴唇,“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姝烟笑道:“以权谋私啊,周公子。”
谁不知道陇安府牢监的手段,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她揽着周成安的脖颈,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妓子,有这么重要么?”
接何四,是她自己答应的,要报仇也是她自己来动手,倒真想过要旁人替她出手。
周成安看着她好一阵不说话,当姝烟以为自己惹他生气的时候,他忽然就一低头,吻在她的眼上。
这一吻来得凶猛,却落得轻柔缠绵。
姝烟怔了一怔,本该迎合的手臂却在这样的吻中松开了他的肩膀,甚至轻轻扶着往外推了一推。
她倒是不是欲拒还迎,只是觉得周成安这副样子,叫她有些害怕了,她不怕那些客人对她各种虐待,却在被对方温柔相待时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周成安也不知是皎洁的月色在作怪,还是周遭飘渺的香气迷醉了他的心神,竟在一吻后,凝视着姝烟酡红的面颊,开口道:“我带你离开浮云阁,怎么样?”
姝烟惊愕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要知道这浮云阁里多少姑娘等着他这样一句话,如今就像一块天大的馅饼一般砸在她的头上。
半晌之后,姝烟笑了起来,重新攀上他的肩膀,主动将吻送上。
男人兴致突来的话,当个乐子听也就是了,谁信谁就是傻子。
*
这般在屋外偷欢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丫鬟撞了个正着,姝烟也庆幸好歹不是天芷的丫鬟,尤其是二月。
周成安渴她要命,本还想在这幕天席地地玩上一回,但偏偏来的两个丫鬟如此不知趣,看到了都不知道躲开,只能将姝烟放下。
跟着一起回了屋子。
姝烟嘱咐怜儿去外头守着,可别叫天芷那边派人来,那她的苦心就泡汤了。
入了屋中,周成安瞧见苏遮月的肚子时,还愣了一愣,他之前没想到这丫头是怀了身孕的,一时有些讶然,但见姝烟把另一个丫鬟使派了出去,房里就剩这么一个,月份大了行走间难免有些滞缓,便向姝烟问:“就这两个服侍你周全么,我叫管事的再拨给你一个。”
姝烟笑着给他倒茶:“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要那么多丫鬟做什么?”
浮云阁总归有自己的规矩,她若嫌苏遮月不听用,早可以向管事的要换了,不过她可不想将苏遮月让给别人去。
苏遮月将点心盘碟都端上了后,便识趣地退回到房里,不打扰他们俩说话。
姝烟含嗔带怨道:“公子这趟去京城可太久了,一个冬日都过去了。”
周成安被她一提就来气:“要不是那个苍梧郡的事闹大了,我早就可以回来了。”
姝烟一愣,定了定神,问道:“不是结案了吗?”
周成安道:“在这儿是结案了,算在那个姓苏的妇人身上,哪成想,她竟然有一个丫鬟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去告御状了!”
“什么?!”
姝烟惊声出口,“丫鬟?告御状?”
周成安也觉得这事实在不可思议,“一个小小的丫鬟能跑那么远不说,偏偏也不知怎么给她搭上了宫里娘娘的线,如何都说这是冤案,都是旁人害得她家夫人,她家夫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于是上面就令老爷子重审,好好一个年,过成了这副样子。”
姝烟心里头一阵一阵心惊,宫里的娘娘,这是如何能牵上的人,又问:“那现在这案子……”
“这案子到底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们也懒得管,既然是重审,必然得审出上面要的结果,现在就判那个县令李祁宠妾灭妻之罪,不过他自己也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那个苏遮月,自然就把她的那罪责消了,封了诰命,立为节妇,明日我还要去苍梧县,替老爷子盯着那批差隶把节妇的牌匾盖下去。”
“节妇?”
姝烟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若是,若是她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