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光明正大的走在琉玉的身边,不会成为她的污点。
阴山泽视他为义子,书房的门扉边一道一道,刻的都是九方彰华一年年长大的痕迹。
墨麟想要的,不想要的,九方彰华都如探囊取物,
可他却似乎没有半点珍惜。
那些对墨麟而言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被他轻而易举地践踏在脚下,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脸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来挽回。
阴暗黏腻的情绪在墨麟心头翻滚,恨意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九方彰华对他不知来由的质问难以理解。
但琉玉明白。
她缓慢地回握住墨麟的手。
“……简直不知所谓。”
九方彰华冷瓷般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他看向琉玉,道:
“琉玉,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会被权势地位蒙蔽双眼的人?你我二人一同长大,我对我父亲的恨意,不比你对他的少,你难道真的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为你,为了阴山氏,都做过些什么吗?”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意很浅。
“我知道。”
九方彰华冷若寒霜的眼底似融化几分。
她抬手,轻拂去他肩上落雪。
“我等你来救我……我等着看。”
紧握着身旁妖鬼的手,琉玉与他肩并着肩,在新岁的第一日跨入了阴山氏的门槛。
门口众人散去。
九方彰华并未跟进去,他抬起头,看着本该被朝鸢背进去的檀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后。
四下无人,只有仆役守在不远处。
九方彰华低头看着闪烁的玉简,有讯息一条接一条在这个本该静谧的夜晚,纷至迭来。
是战报。
从钟离氏本家所在的里坊传来的战报。
良久,他望向檀宁:
“你早就知道了?”
檀宁看着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庞上覆着的一层寒霜,缓缓摇头道:
“我也是才发现的……也不知道琉玉怎么想的,我不信她不知道今日在擎云台发生的事,就算再喜欢那个妖鬼,她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子走得那么近?而且……他可是亲手杀了南宫曜,那妖鬼到底给琉玉下了什么蛊?”
青年两丸乌润眼瞳里漾着冷冽的光。
“原来你不知道。”
檀宁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但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道:
“彰华,你现在回到阴山氏,还来得及,父亲心软,母亲表面无情,但只要父亲高兴,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现在收手,不再帮着你父亲对付阴山氏,一切还能回到从前那样。”
“从前?”
提及这两个字,那张从容淡然的面具似乎从九方彰华脸上裂开,他冷笑:
“宁宁,你真的觉得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而且,你真的觉得,从前就很好吗?”
檀宁微微拢起眉头。
九方彰华上前几步,垂眸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从前我以为师父和师娘一定会将琉玉许配给我,但为了阴山氏,他们亲手扶植起墨麟,甚至愿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他的手中,我以为他们视我为亲子,但其实并不是,在他们眼中我仍然是九方家的人,即便我这些年来为了阴山氏的利益而出卖九方氏。”
檀宁蓦然睁大眼:“什么亲手扶植?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无色城本就是师父亲手烧的,墨麟也是师父亲自选拔出来,为的就是帮那些跟我们没有半分关系的妖鬼能够逃脱世族的束缚。”
炁流悄无声息蔓延,隔绝了两人的话语。
九方彰华眼眸比夜色更暗,但嗓音却忽而温和起来。
“你不知道这些事,并不奇怪,就连我从前对这些传闻也都不屑一顾,直到今日才敢断定——师父不会将这些事告诉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九方彰华凝视着檀宁颤得厉害的眼睫,语调似是叹息。
“因为我和你一样,在阴山氏,我们都是外人。”
檀宁猛然抬眸:“你胡说!”
她被阴山氏收养以后,阴山泽南宫镜待她如同亲女,但凡琉玉有的,不会缺了她一份,就算她知道在情感上自己不会比得上琉玉的分量,但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怎么能这样说!
“那你知道即墨瑰就是琉玉这件事吗?”
九方彰华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
“你知道南宫曜并没有死,就在今夜,他正与檀文和一道率领阴山氏的部曲夜袭钟离氏吗?”
檀宁呼吸微微凝滞。
“这么看来,或许阴山岐也并没有死,檀宁,在你为阴山岐和南宫曜之死而难过,在你为了阴山氏败落而食不下咽,在你因为妖鬼墨麟与即墨瑰关系暧昧而替琉玉打抱不平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九方彰华垂眸看着她呆愣的神色,眼底有雾气渐渐弥漫,他用指腹轻轻拭去湿润眼泪。
“他们在笑话你。”
“只有你将自己当做了阴山氏的人,檀宁,他们从没有将你当成他们的一份子。”
他的眼神沾染上几分怜悯,温柔得像是月光下的潋滟湖面。
“还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你,但宁宁,你应该知道,因为这件事与你早亡的父亲有关,你本不需要寄人篱下,不用被别人嘲笑是什么被收养的假小姐,应该像琉玉一样,有一个真正疼爱你的亲生父亲。”
“是师父。”
“你的父亲,檀氏部曲的主将,不是在平定相里家那位大将军的谋逆之案中牺牲,而是被师父,亲手诛杀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从檀宁不敢置信地眼中滑落,她怔然如木雕,久久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
九方彰华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无言地拂去她的眼泪。
在这个夜晚,他待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
良久,檀宁才哑声开口:
“……你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背叛阴山氏吗?”
他摇摇头,俯身凑近几分,乌黑的瞳仁像是在蛊惑。
“我不想伤害阴山氏的任何人,我相信你也是。”
“这只是……你与我,两个不被阴山氏所接纳的外人,一点小小的反击而已。”
第94章
“小姐, 宁小姐折返回去了,要拦下她吗?”
跟随在琉玉身后的朝暝朝身后石径望去一眼。
“虽说是自家地盘不必担心安危,不过这种时候, 宁小姐去见彰华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琉玉勾着墨麟的手走在前面,语带轻笑:
“你就差把檀宁好骗写在脸上了。”
朝暝摸了摸鼻子,没否认, 只道:“别人不好说,但彰华公子骗她,应该易如反掌。”
那倒也是。
琉玉望着屋檐上一瞥雾影山的山影,想到了前世她救出檀宁之后, 两人头碰头躲藏在雪地深埋的冰窟内, 为了让彼此打起精神说的那些话。
——你别笑我从前那么喜欢他,你不是我, 我也不是你,被阴山氏收养的二小姐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 首先是为了檀氏部曲的忠心, 再是为了彰显阴山氏不看重出身的理念,最后才是因为我这个人。
——因为自卑, 所以要强,但我不是为了要强才同你争夺彰华,只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与我处境一样。
——我们就像被三叔捡回家里的小猫小狗,垂涎着那只雍容华贵的家养猫, 想成为她, 想占据她, 想留在这片不用风吹日晒的屋檐下,但好像……总是在用一些错误的方式。
柔软又悲伤的语调越过前世, 一字一句回荡在琉玉耳畔。
那时对檀宁的回答,琉玉今生也打算再对她说一次。
不过。
那要等她自己看清彰华的真面目之后。
越过一重月亮门,酒宴正酣的妖鬼们击鼓起舞。
妖鼓的鼓点伴随着红绿相间的绸带飘扬,面容姣好的狐鬼戴着青面怒目的傩面起舞,不知哪个妖鬼偷偷舒展开自己的肢节,在噼啪燃烧的篝火中投下昏暗奇异的影子。
琉玉他们到的时候,妙仪正躲在一株矮松后偷看。
“——躲在这里想偷偷打探什么?”
听见琉玉声音的妙仪回过身来,唰唰提笔写了几行字:
【好热闹!看起来好好玩!你爹爹都进去跳了,我也想玩!!】
琉玉循着妙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道红衣华裳的身影戴着夸张傩面,不知何时混入妖鬼之中,正颇有兴致地学着妖鬼起舞。
而南宫镜却早已回了宅院深处的二层楼阁。
楼阁内灯火通明,大约是在为了今夜的大战而部署。
爹爹真是命好啊。
琉玉被妙仪拽着拉进了妖鬼堆中,少女眉眼间兴致盎然,学着妖鬼的动作像模像样地模仿。
【我在九幽妖鬼写的诗集中看过鬼戏仙游祭的描述,也像这样热闹吗?不对,场面应该比这个更大吧?仙都玉京的花灯我都看腻了,好想看看诗里写的鬼戏仙游祭是什么样子啊!】
琉玉随手拾起一张傩面,戴在了妙仪脸上,答非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