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树林,那就是艾尔莎的地盘了。她用药水催熟植物,制服了追踪而至的狮鹫。然后她在树叶缝隙间看到莱昂重新升空,于是也骑着浮空木,披上一只昏迷的狮鹫作伪装,趁乱冲进对峙的狮鹫群里,假装打斗扑倒莱昂,再齐齐滚进浮岛。
“这是我情急中想到的方法——浑水摸鱼的方法。”艾尔莎拧开药瓶:“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
撕掉粘黏的衣物,肩膀上是三道深可见骨的红肿划痕。药水接触伤口,莱昂轻轻地倒吸了口气。
他带伤面对狮鹫时面不改色,此时却想要向艾尔莎撒娇。
“微不足道的小伤而已,都是因为我大意了。”他轻轻揭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可也不小。”
朝艾尔莎露出安抚的笑容,莱昂半真半假地抱怨,“早知道就不提出兵分两路的提议了,”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才让你错过了我英勇表现的英姿!”
“要知道,我可是单挑了整个狮鹫大军,还赢了个……”莱昂微顿,下意识地避开那场不愿再提起的挑战。莱昂略显慌乱地搪塞过去:“真想让你看看,狮鹫首领那张冷脸碎掉时的模样……”
滔滔不绝的莱昂忽然安静了下来,因为艾尔莎握住了他的手。
莱昂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握住他的手不禁有着少女的柔软,也有历经磨砺后粗糙的茧。
当他被拢在那双温柔又坚韧的手中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
但艾尔莎却没有戳穿他。 “我躲在云里的时候,莱昂一直没有来,”艾尔莎小声说:“我那时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莱昂的目光倏忽暗淡下来。歉疚像压在他心口的大石,他欲言又止,一向伶俐的言语都失去了效用。
他要怎么说的出口,在艾尔莎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正沉迷在那“勇气的比拼”中呢?
莱昂等待着责怪和抱怨,以此来消解他难以启齿的歉意。
但艾尔莎却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对不起。”她说。
莱昂看向她,少有地露出迷茫的神色:“为什么要道歉?”
“我太依赖你了。”艾尔莎的表情很认真:“在你陷入危机的时候,我却没法立刻来救你。”
莱昂怔愣在原地,睁圆的眼睛看起来甚至有些单纯的傻气。
“在那种时候,你想的却是……来救我吗?”一贯骄傲的少年抿起唇,眼中的光芒忽明忽灭:“可你不怪我吗?明明是我把你扔在了那。”
艾尔莎的眼眸中是纯粹的信任,“我知道你当时一定遇到了棘手的麻烦。”她丝毫没有怀疑莱昂会扔下她,只是遗憾没能在艰难的时间陪在他身边。 “所以下次,不要兵分两路了,我会很担心也很自责。”艾尔莎说,“就算是艰难的战斗,也让我和你并肩作战吧。”
莱昂没有立刻回答,在药水的作用下,他的伤口在迅速愈合。莱昂却反而像是忍受不了疼痛了般,慢慢地低垂下头。
他的额头靠在了艾尔莎的肩膀上,散落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
“笨蛋艾尔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差点就要像逃脱狮鹫群那样,狡猾地逃避他的内心。
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地道歉呢?让他的卑劣在善意面前无所遁形。可他的心却为此涌起陌生的热潮,他似乎要融化了。
“明明要道歉的,不应该是你才对。”艾尔莎听到莱昂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是追寻游戏获胜的快感,他就不会被轻易地被蒙骗。如果不是他被征服欲蒙蔽了双眼,他就早该看出狮鹫首领隐藏的陷阱。
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他曾问过德尔,对无往不胜的巫师而言,世界是独属于他的游乐场,目标是漂亮地通关。德尔回答他:“总是抱着玩笑的态度,会让你在关键时刻,错失重要的事物。”
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手也在紧张地痉挛,因为那余留的后怕。
他太骄傲了,习惯游走在危险的边缘追寻刺激,以至于他忘了,这世上依旧存在他无法抗衡的存在——那捉摸不定,却又拥有绝对掌控权的命运。
目睹艾尔莎坠落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所谓命运嘲弄的荒诞。在赢时输,而在失去时才意识到其重要性。
莱昂才像是那个被闪电贯穿的人,在通体的疼痛中迟钝地清醒。
就算他一定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那代价也绝不能是艾尔莎。
莱昂垂眸,看着艾尔莎披散的红发,纤细的发丝像是会在暴雨中被打坏的蛛网,而他刚刚就是在这钢丝索上走了一圈的小丑,在落入深渊的威胁中,心有余悸地回到彼岸。
“我差点就要失去你了。”莱昂语气低落:“都是因为我……”
“莱昂,你看着我。”艾尔莎摇摇头,捧起他的脸:“我并不是会'被动失去'的东西,我没有那么脆弱。”
“即便没有戒指,我也不会被那道闪电劈中的,因为我事先就注意到了雷云的存在,我的口袋里还有藤蔓,可以把自己包起来。”艾尔莎露出微笑:“因为你跟我说过的不是吗?要注意天气。我是你骄傲的学生,我也在成长变得强大,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
面前的双眸平静温和,如同雨后放晴的月光。但表面下那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是包裹在刀鞘里蓄势待发的匕首。
清澈的月光,凛冽的匕首,统一又矛盾的美。也正是因为此,他才会一直被艾尔莎吸引。
就像德尔说的,艾尔莎和他截然不同,或许她拥有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他能看到那珍贵的、宝藏般的光芒,无须挑战来证明其价值。
在这静谧中,莱昂能听见艾尔莎起伏的呼吸和心跳。
规律有力的节奏仿佛能安抚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陌生的热潮再次淹没过他。
许久前,莱昂向噩梦夫人讨要无名蔷薇的花种时,噩梦夫人曾对他说:“无名蔷薇需要的是名为'珍惜'的情感。我想,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说不定我能做到呢,”莱昂不甚在意地说,“说不定,”他狡黠的目光中划过戏谑的神情,“我能找到珍惜的人呢。”
“哦,看你这轻浮的态度,真是让我头疼。”噩梦夫人露出无语的神情。偷听的德尔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大声嘲讽:“哈哈!荒诞!下辈子吧!”
所以当阁楼中央,那个自从莱昂抱回来后,就精心照料却毫无动静的花盆。在这个普通的、无人来访的日子,于寂静中,沉睡的土壤忽然悄悄隆动。捕捉到这一微小变化的屋灵德尔简直称得上大惊失色。
德尔不可置信地盯住花盆,花盆却在异动后重归平静。
“这不可能,一定是错觉,”德尔嘟囔:“不过,那臭小子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难道是我老花眼了?”可惜艾尔莎不在,不能帮他擦亮眼睛,德尔又想念起艾尔莎:“艾尔莎此刻,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第86章
艾尔莎和莱昂此刻正混在怪物群中,步行通过城堡前的吊桥。
这座空中浮岛之所以如此奇特,是因为它拥有珍稀的矿脉。特殊的矿石产生了强大的磁场,小岛才会悬浮在空中。
在磁场的影响下,擅长飞行反倒变成了劣势。一只翼手龙收敛双翅,利爪抓地,像只企鹅般摇摇晃晃地走在艾尔莎身边。艾尔莎得小心避开它翅膀上的毒刺。
血族广邀宾客来见证联姻,放眼都是各类怪物,唯独少了原住民矮人和地精。
矮人是采矿和冶金的能工巧匠,狮鹫向地面运输矿石,而地精负责商业和贸易,他们各司其职,配合的很默契。直到前不久,有种从未见过的特殊红宝石被发掘——
蚀石带来贪婪和灾祸,德莱米公爵率领血族占领了空岛。
反抗的矮人被关进监狱,弱小的地精沦为仆从,狮鹫见风使舵依附了新的盟友。
而在吊桥尽头,眼前这座矮人在巨石上凿出的漆黑宫殿,也被占领浮岛的血族征用了,用来举办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
城堡前厅的酒吧,开放给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宾客。
混着食物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喧哗嘈杂的氛围中,披着斗篷的艾尔莎和莱昂在角落的圆桌落座。
“看来联姻完全没受影响,”艾尔莎环顾四周:“可是迪丽明明已经……”
坐在她面前的莱昂点了杯招牌的啤酒,闻言耸耸肩:“德莱米有很多女儿,再找一个新娘补位并不难。或许迪丽就是因为要保住新娘地位,才会铤而走险去拦截斯坦因,真是不自量力。”
“话说回来,”艾尔莎摩挲着指间的雪花戒指:“斯坦因现在又在哪呢?”
“是啊,那家伙跑哪去了。如果他事先在这现身,防备不该这么松懈。” 莱昂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虽然也存在他一露面就被干掉的可能性,但现实点来说,他可没弱到这种程度。”
艾尔莎望向窗外,他们挑选的位置能从窗户看见城堡的正门。怪物们可以自由地在独立的前厅纵乐,但和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相隔不远的正门,血族的士兵重重把守,不允许任何怪物靠近。
“或许他已经潜进城堡了,”莱昂凑近,压低帽檐:“艾尔莎,我也想先进入城堡探查。”
艾尔莎和斯坦因在村落里遭遇迪丽的时候,前往领主城的莱昂正对杰森穷追不舍。
被吊起兴趣的莱昂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最终来去无踪的怪盗也不得不缴械投降。
“那座浮空岛屿上有错综复杂,堪比迷宫的矿道对吧?”屋顶上怪盗和巫师对峙,杰森选择出卖德莱米的情报来换取他的自由:“德莱米把蚀石藏在了其中一个矿洞。城堡中藏有通往蚀石藏宝处的法阵和密道,唯一能开启密道的钥匙被他随身携带。”
莱昂挑眉:“就这样?”
“城堡被围的像铁桶,矮人把房间修的错综复杂,没有地图的话,恐怕只有幽灵才知道德莱米把蚀石藏在哪,况且,谁知道他又会在欲望的驱动下做什么疯狂的举动。”杰森无奈摊手:“再说了我雇主的目标不是血族。”
“要是婚礼顺利举行,结成联盟的血族第一目标就是掌握着蚀石又想要保持中立的噩梦餐厅吧?比起纠缠我,去解决更紧迫的危机比较好哦。”见莱昂没有反驳,杰森展开滑翔翼跃下屋顶:“替我向艾尔莎问好。”
莱昂目送杰森离开,不只是因为杰森的话有道理,还因为他找到了更有趣的事:就像从危险的猛兽身上拔走胡须,从德莱米的眼皮底下偷走蚀石,听着不是很刺激吗?
他原本是这么跃跃欲试的。
但现在,他意识到他不再是一个人。那种自毁般的赌博精神,总是在他心中翻涌的冲动烈焰偃旗息鼓。
“无论是调查密道,还是找寻斯坦因,我都得潜进一趟城堡。”蓝眼睛闪烁着平静而非兴奋的光芒,莱昂对艾尔莎说:“我向你保证不会乱来,在酒吧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难得认真起来的表情有很强的说服力,艾尔莎微怔,随即点头:“你要小心。”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莱昂解决了一个守卫,换上了同样的装束。
在黑色巨石上凿刻的城堡继承了矮人的审美风格,野性而粗犷。城堡内部保留了粗糙的石壁,四通八达的道路如矿洞般纵横交错。
昏暗的烛火照亮通道,城堡就像蛰伏在阴影中野兽,而这些复杂的道路和房间就是野兽的内脏器官。
莱昂边避开巡逻的守卫,边沿着墙壁前行,记下线路图。
德莱米公爵似乎比想象中更谨慎,沿路的房门都被上了锁。莱昂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冒着弄出声响的风险强行打开面前这间房的魔法锁时,一个女声冷不丁地在背后响起。
“请问……”
莱昂一惊,是谁竟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他按着藏在袖口的法杖转身,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个女性幽灵,青灰色的透明灵体漂浮在半空。
她穿着女仆裙,背了齐全的透明的家政工具,手里握着把实体的扫把。
“请问,”女性幽灵目光闪烁,神情有些焦灼:“你知道后厨在哪吗?”
莱昂微愣,随即扬起笑容。
“哦~没见过的生面孔,”他上下打量了番幽灵:“你是新来的?”
“我是被请来的女仆长。”幽灵点点头:“大家都叫我爱打扫的苏菲亚。”
苏菲亚蹙起眉,为难地说:“报到的地址是后厨,但我在城堡里迷路了。”
她看起来很懊恼,“新上任的第一天就迟到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说话间,苏菲亚开始清扫起积灰的墙角。对上莱昂的目光,她露出腼腆的微笑,“抱歉,我一紧张就想打扫,这是我的习惯。”
“后厨对吧?跟我来,我带你去。”
莱昂热情地引导起路,虽然他压根就不知道后厨在哪:“距离有点远哦,你怎么迷路到这里来了,是在城堡里绕了很久的路吗?”
幽灵可以无视物理阻拦,自由地穿行墙壁。苏菲亚亦步亦趋地跟上莱昂,手中的工具换成了拖把,原本是透明状的拖把,在苏菲亚挥舞的时候变成了实体,拖把头还在地板上留下未干的水渍: “是啊,这座城堡真是太大了,简直转晕了头。”
“而且,哪里都很脏,”苏菲亚没有露出嫌弃的神情,脸上反而浮现梦幻般的满足:“整座城堡都需要好好翻新,我真是迫不及待了。”
“你,”莱昂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该不会闯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