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矿,贝里斯就毫不留情,一口气挑出了上百个毛病,还把安全组的一个安全员给骂哭了。他神情冷漠,公事公办,并不因为矿工是甘波人就敷衍差事。
那些作为矿工的甘波人本来是有些畏惧这群阿贝尔人的,他们平日里根本就见不到几个阿贝尔人,一开始也都不知道这群阿贝尔人突然冒出来是来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来找他们茬的。可是看了半天,阿贝尔人找没找甘波人的茬没看到,却看到那个阿贝尔人找了别的阿贝尔人的茬。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甘波人就当看乐子一样。
只看着这群阿贝尔人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贝里斯几乎不怎么跟矿工交流,他只是换掉了出了故障的设备,这是他职位工作中应该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但却救下了不少甘波人的性命。
甘波人没有什么文化,他们也许很彷徨,很弱小,甚至可以很轻易的就被人欺骗,利用。但是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好歹。他们看到那个看起来很凶的阿贝尔人亲自进矿里,甚至跟矿工一样操作那些笨重的机器,他的脸色很难看,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万,那些跟他一起的阿贝尔人噤若寒蝉,他每说一句,那些人脖子就一缩,像是乌龟一样。
这种气氛实在太吓人了,这画面也太新鲜了!他们虽然不敢正大光明的去看,却也用余光偷摸摸的瞅着,等到那个阿贝尔人走后,矿工们各聚一堆,嘀嘀咕咕的讨论着,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中像是被人丢入了一颗石子,掀起了涟漪。
第二天,就在矿工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那群阿贝尔人又来了。
再然后,他们笨重的,老是出故障机器被换掉,隧道里不灵的矿灯被换掉,换了个更明亮刺眼的,就连矿工的衣服也多了一件,越来越多的甘波人都想明白那群阿贝尔人是做什么的来了。
甘波人习惯了自己人命不值钱。他们的一生就是从采矿开始到死在矿地里,至于因为什么死,老死是不可能的,有人是摔进矿洞里,有人是被搅进机器里,有人是常年待在矿地患上呼吸疾病衰竭而死,但更多的人死于矿洞塌陷。
有些老矿工见过不下一次矿洞塌陷,甚至自己都亲历过,他们把这当做炫耀的经历,命大的就活下来,至于活不下来的,那就只能是运气不好。否则为什么就刚好走到你的时候,矿洞就塌陷了呢。
这就是命。他们脸上,身上布满各种各样的沟壑,全都是由这样的苦痛勾勒出来的。那一条条人命,在他们的身上,划下了一道道痕迹,没人抱怨,没人说痛,因为已经习以为常。
这群老矿工看着那个面色不善的阿贝尔人皱着眉头打量着矿洞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他的眉头皱出川字,写满了愤怒。原本他以为这愤怒会在某天,会在他们身上得到宣泄,直到一天天过去,矿洞迎来了大变,隧道中穿插了各式各样的铁丝网和钢筋,有好多矿工都不认识这个他们已经习惯的矿洞。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经历许多的老矿工,他一眼就看懂了。他摸着那些新安装的铁丝网,他的眼睛里不知道何时淌下来泪水:“这样就不会塌咯,不会再塌咯。”
从那以后,矿工的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他们把那个面不改色的阿贝尔人深深的记在了脑海里。他们是懂的,哪怕他们也许并不会说阿贝尔话,哪怕他们大字不识,被认为是愚昧的本地土著。
但是他们懂,懂谁是真的对他们好。
贝里斯依旧日复一日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他并不知道这对甘波人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命,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不在乎了。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出现了,他没有什么笑脸,甚至没有跟甘波人说一句话。但是他把甘波人当人看,他在乎他们的命。
当变故发生之前,其实就有人在甘波人里挑动是非。
那是个没人见过的甘波人,他长得瘦瘦小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他的眼睛里透露着某种让人觉得渗人的东西。
他说:“出事了。那群铁怪物肯定出了大麻烦,他们现在焦头烂额,应该没有工夫搭理我们,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说起“最后的机会”的时候,人群悄然无声,这里聚拢了很多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是矿工休息的地方,他们会在这里短暂的休整,换上下矿专用的衣服,戴上矿帽,这也是来自那个阿贝尔人来了之后新出来的规定,如果有人没有戴上,那个阿贝尔人就会用看傻瓜的眼神盯着你。
他们并不害怕那个阿贝尔人,他们在心里说,但是他们还是按照要求做了。没人想被那个阿贝尔人这样看着,似乎他们是一群傻瓜。
他们只是不想被当做傻瓜。甘波人想。
这种沉默不是那个甘波人想要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的狼,恶狠狠的准备撕咬猎物:“你们背叛了山神。”
这是对甘波人对恶劣的指控,比骂人全家还要激烈。但是却没有一个甘波人站出来反对。
他们没有背叛山神。甘波人在心里想。
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有人脑海里想出那个阿贝尔人的脸。他们确实曾受过许多苦难,不公。他们是恨的。但是那个阿贝尔人并有做错什么。
这腔恨意也不该对着那个阿贝尔人宣泄。
那个甘波人的眼里有失望,有不解,但最终他并没有再做什么。他沉默的跟着大家一起进矿,等到出来的时候,却没人再看到他的身影。
贝里斯在当上总负责人后,在陷入繁忙中作中,他确实不需要再下矿了。但是那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想下矿里看看。
他这一次没有带多少人,因为这不是一次日行工作。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矿地,就像一个学霸在考完试,并得到一个不错的成绩后,重新检查试卷,复盘自己做对的题和做错的题。
他看着这个矿地在他的影响下一天天发生变化,这对他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他这一次注意到一个甘波人,那是个很陌生的面孔,他没有穿安全服,这让他皱起眉头。
这群甘波人总是不理解让他们穿上工作服是对他们好的事情,需要他一遍遍的提醒。他再一次出声提醒:“等等!”
那个甘波人停了下来。贝里斯走近,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甘波人的眼睛而停了下来。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只是对视,就感觉像是被野兽扼住喉咙。那是如同山火爆/发一般的恨意。
贝里斯立刻明白这个甘波人不对劲!他后退一步:“你是谁?!”他的声音吸引来了其他的矿工。
有其他矿工发出的脚步声,似乎在往这边赶来,那个陌生的甘波人定定的看了贝里斯一眼,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残忍的微笑:“是你让他们背叛了山神。”
不等贝里斯惊讶他竟然会说这样一口流利的阿贝尔语,这个甘波人趁他失神,扭头钻进其他隧道,很快消失了踪影。
这时候,其他的矿工已经聚拢到贝里斯的面前,他们也都是甘波人。按理来说,贝里斯此时应该很慌才对,但是他却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群甘波人跟那个甘波人明显不一样,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有担心,有惊讶,唯一没有恨意。
“有陌生人混进来了。”他的表情不好看:“看来管理还是要再加强。”
另一个匆匆忙忙赶过来的阿贝尔人擦着汗,他一边答应,一边让那群矿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对贝里斯道:“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扭头您就不见了,还是那群矿工带我过来找你的。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哪里。”
“可能看见了我吧。”贝里斯察觉到有什么变化发生了,好似没放在心上。他回来后,就把这些事压在了心里,随后加强了管控,每条隧道都装满了监控,真正意义上无死角。
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之后他调查了塔塔斯在职期间的各种安排。并意识到塔塔斯可能跟这场甘波人的叛乱有着无法撇清的关联。
“有一件事,本来我没把这件事跟其他事情联系起来。”贝里斯此时坐在封闭无人的房间里,他的面前只有李宜家。他似乎陷入回忆里,吐字很慢,需要一边思考,一边慢慢的组织语言。
“直到你们说你们来自地球,我突然就像是被人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看清楚了整件事情为什么发生,怎么发生的。”
第165章
如果捋一下时间线, 地球这边全歼艾尔族的士兵是在半年之前,艾尔族得知噩耗的时候,安插在艾尔族境内的间谍组织几乎是同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在收集更多的情报并送回国以后, 一个月后, 阿贝尔帝国确认毒蜂计划。
但是,计划确认以后并不是马上就能够实施。如何实施,怎么实施是阿贝尔帝国的情报组织需要考虑的问题。
在得到总部发布下来的指令后,情报组织就开始向各地传达行动开展的信号,只不过由于各地情况不一,计划施行的进度也是有快有慢。
事实上,如今能够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已经是这些情报组织效率非常高的体现了。
而且阿贝尔帝国得到消息,作为帝国的老对手,仙女共和国也不是就完全被蒙在鼔里,他们得到消息也就只慢了一步。
毕竟阿贝尔帝国曾跟艾尔族是正儿八经的盟友, 阿贝尔能在各地安插人手,艾尔族也不会阻止。仙女共和国可没这条件,自然在情报上有所不足。
但是仙女共和国与阿贝尔帝国的情况又有些不同。
帝国是因为家族势力过于强盛,并且已经到了非常病态的地步。家族对阿贝尔人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国家对阿贝尔人的影响力,许多阿贝尔人心里只有家族,而没有国。
而皇室就是帝国所有家族势力最大的家族, 也是帝国问题的根源。
说实话,一般普通人想在社会混,单打独斗肯定是不行,说是倚靠家族,听起来好像很玄乎,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亲戚之间互相帮忙,比如有能力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亲戚里头这个拉一下,那个拽一把什么的。
但作为皇帝的格威特可不存在还需要谁去拉扯他,事实上他就是最有能力的那一个。他也不需要这些阿猫阿狗来分润他的权利。亲戚对于他来说是最没必要的东西。
可是要把这些亲戚全给杀掉也不现实。他才刚使用铁血手腕当上皇帝没多久,实在经不起再来一次。
这个国家的病也不是一朝一夕积累而来。作为驾驭帝国战车的领航人,他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如果他不顾后果,使用强势的手段来对自己人下手,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动荡,从而使得如今本优的局面丢失,格威特也不是傻子,他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傻事。
可是放任帝国这块毒瘤继续吸食帝国的血液壮大自己,这又跟历往无能的皇帝有什么区别?
那么如何在尽力不用太激烈的手段,解决这些精力旺盛,杀伤力强大的皇室亲戚,格威特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浩瀚无穷的宇宙中去。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挑起战争是转移国内矛盾的最好办法,最主要的是战争是要死人的,这种“解决”,既不用脏自己的手,还能一举两得,让这群废物创造更大的价值。
如果这群废物里面真正有经历战火淬炼的真金,那么格威特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也不会不给他们机会。
贝里斯虽然只是个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他却管中窥豹,抓住这些看似没什么用的消息,把所有的一切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贝里斯呢喃:“帝国要打仗,帝国必须打,艾尔族只是一个借口,没有艾尔族,还有其他族,帝国只是需要一个战场,一个可以让帝国用来打仗的战场。”
“怪不得这几年,许多皇室血脉都被外派出去,这些人——”他望着空茫茫半空,却像是看到了浩瀚的宇宙星图,那些他能叫出名字的星球连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这些人,都是饵。”
李宜家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贝里斯重新组织语言:“我要从哪里说起呢。阿贝尔帝国要攻打艾尔族,不是帝国就看上艾尔族的那点财力。
我这些天一直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国家要这么做。塔塔斯想要挑动叛乱,有太多办法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没弄清楚他到底图什么,虽然其他人都说塔塔斯有国内的背景,但是谁又没有关系呢。我同组的组员还有皇室血脉,他表姐夫还是个亲王,那为什么他却只能当个组员?我一向认为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没有能力的人就算突然坐上高位,也很难长久。塔塔斯在这里经营了十年,他不是一个蠢人,所以不应该没有后手才对。 ”
“他利用甘波人挑动判乱,这种做法太粗暴,更像是要同归于尽的做法。我实在是想不通,想不通一个精明几十年的人突然犯蠢,想不通国家如果真的对艾尔族有所图,他不该这样做啊。”
李宜家努力跟上贝里斯的思路,她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阿贝尔帝国针对艾尔族,是因为帝国需要一个借口打仗,打仗才是他们的目的,而艾尔族并不是?”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贝里斯点头:“皇帝格威特登基后不久,在十年一届的国家会议上,鼓励优质年轻人走出去,不要把目光局限于国内,而是去征服广阔的宇宙。他的话语极为鼓动人心,大量的优秀青年开始把目光放向宇宙。以巴特亲王为首的一批有志青年离开阿贝尔帝国,他们去了其他的星系,去了别的国家。”
“这些人的走出去,使得本来日益紧张的国内环境也为之一松,早就固化的阶级第一次出现了松动,一批寒门贵子成功鱼跃龙门,进入了更高的阶级。我们阿贝尔帝国的人把这件事称为远航计划,远航计划盘活了国家的经济,创造了更多的岗位。我曾以为他不是一个嗜杀的帝王,看来是我小觑了他。”
“想要使用远航计划解决国内的问题实在是杯水车薪,不经历战火的洗礼,大量停滞在下层的优秀人才根本得不到伸展的机会。帝国迫切需要打一场战,一场能够让帝国迎来一次大洗牌的战争。”
“这也是帝国这一次之所以这么急功近利的原因,他等不了了。
塔塔斯为什么要故意把我们都留在这里,要不惜一切挑起叛乱,甚至使用的手段连我都觉得粗糙。他一点都不担心叛乱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因为他巴不得叛乱越大越好。 ”
“四个月前,我看到好几位亲王出访艾尔族的新闻,一些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大人物好像都出现在了这里。我当时以为这是帝国跟艾尔族的合作要更加紧密的信号。此时看来,在那个时候,帝国就得知消息,并准备打仗了。
而与帝国相□□和国的势力在艾尔族的势力范围内却开始收缩。很明显,共和国并不想打仗,白精灵是一群只认利益的鬣狗,他们不做赔本的买卖。 ”
“帝国想要通过打仗,来转移国内矛盾,甚至利用皇室为饵,这场叛乱只是刚开始,如果有皇家死在了这场叛乱里……”
贝里斯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思考。
“不,是一定会有皇室死在这里。这就是皇帝的目的,他不在乎赢不赢,亲王在乎艾尔族的地盘和钱财,他可不在乎,所以他才一直没有下场。所以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亲王去做,那些亲王以为这是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却没想到这是皇帝为他们准备的坟墓。”
“至于塔塔斯到底是怎么做的,我也想清楚了,在一个月前,曾有甘波人偷偷潜入这里被我发现。我曾以为这是塔塔斯安排的探子,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不是塔塔斯安排的人手呢,要是这本来就是本地的反动势力,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机会,而塔塔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他不需要亲自培养探子,他只需要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他说得颠三倒四,李宜家需要费点劲才能消化,幸好她之前做了许多功课,否则还真不能完全跟上思路。贝里斯所说的那些新闻李宜家其实也看过,她甚至能够说出有哪些亲王最近来过艾尔族。她不由得想起哈莫星上遇到的那个三皇子,她眉头一紧,要是这也是格威特的手笔,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惜拿来做饵?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挑起更大的战争。那么我想塔塔斯大概也不会是随便谁谁谁,比如某个亲王势力的人。他也许可能真的是巴干达的人,巴干达是皇帝一手提拔,是了,塔塔斯一定是皇帝的人!
我知道帝国有个情报组织,也许他就是组织中的一员,如你所见,阿贝尔帝国也并不是一团和谐。 ”贝里斯说累了,长吐出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政治事件。 ”
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心里头发寒。
他正心里唏嘘,却看见李宜家一脸的无动于衷,刚刚还像做题一样极速运转,甚至都有点上头的大脑一下子就冷却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分析一大通实际上却压根并没有什么依据,她真的会信吗?他心里没底。
“我知道我说得这些,很多都是我单方面的猜测……”
李宜家其实刚刚陷入了沉思,这时候听到贝里斯的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其实你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情报并不重要,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