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指末端:“鬼林, 那儿。有不明白的, 去问西古好了。”
肖芥子赶紧起身过去看, 路线图画得像条扭曲的长虫, 一时也看不懂,她拿手机拍下来, 预备晚点去问西古。
神棍没想到肖芥子作为看热闹的陪客,居然打听起了事、还是这么奇怪的事, 不由好奇心起,也伸长了脖子张望。
魔巴抬眼看他:“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都问完了?”
神棍这才想起正事,他清了清嗓子, 说:“是这样的。”
……
佤族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当然, 最早的时候是有的, 据说记录在牛皮上, 不过佤族起初并不住在这一带, 是从别处迁徙来的,路途太过艰险,一路上找不到东西吃,就把牛皮给吃完了——现在大家看到的佤文,是建国后才创制的。
所以族群古早的历史,尤其是创世神话,被称为《司岗里史诗》的,压根无记载,只靠每一代的魔巴,亦即部落最具智慧、可以与神鬼沟通的人,口头传述。
但问题在于,佤人分了很多村寨,每个寨子的说法都有差异,这让神棍大为头疼,他想实地、亲耳,听一版最全的佤人创世神话。
肖芥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少数民族的神话这么执着,她连汉族的神话故事都没搞清楚呢,只记得最大众化的“女娲造人”、“女娲补天”,不过自己的事情办成了、心情舒畅,也乐得旁听。
“司岗里”的话题看来是神圣的,魔巴面色严肃,连烟枪都不抽了,他身子坐直,眼睛阖上了一半,从张开的另一半中,能看到上翻的眼白,似乎在跟臆想中的神鬼请示。
俄顷,他睁开眼睛,对神棍说:“你想了解的司岗里,我回答的,可能只有一半,另一半,你得问她。”
说着,烟枪的端头微抬,指向了肖芥子。
肖芥子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这个看客的事,只觉匪夷所思,连说话都磕绊了:“不是,我汉族,我不懂‘司岗里’啊。”
连“司岗里”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都是不久前、神棍给她科普的。
然而这个魔巴,真是典型的管杀不管埋,说了之后也不解释,慢悠悠讲起佤族的创世神话来。
***
世界之初,跟汉族的神话很像,天地一片混沌,后来轻者上浮,重的下沉,就有了现今的天地雏形。
再后来,诞生了天地两大神,天神利吉,地神路安。大概是觉得世界太过寂寞,两大神合力,用泥巴混着水,捏成了人,尔后放进了山洞孕育。
第一批人类吃泥土,有生无死,繁衍无度,天地渐渐不能承受,于是,用火将第一批人类灭绝了。不过,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二批人类孕育之后,被赋予血肉之躯,但还是有生无死,天地难以负担,于是,用洪水灭绝了第二批人类。同样的,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三批人类同样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他们由蜘蛛陪伴,自洞穴里出来,开始繁衍生息,直到如今。
“司岗”在佤语中的解释就是洞穴、山洞,也可以理解为“葫芦”,所以,也有人说“司岗里”的意思是“从葫芦里出来”。
但洞穴也好,葫芦也罢,都可以理解为人类的庇护所、孕育人类的母体。
……
肖芥子听着觉得新鲜,但也只是新鲜而已,神棍却不同,像在上艰深的学术课,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总之一惊一乍的,以至于她觉得,看神棍在那咋唬,比听什么创世传说要有意思多了。
眼见魔巴讲完,烟枪抬起、眼皮阖上,俨然要入定的状态,肖芥子赶紧又强调了一次:“那个……老先生,我是汉族啊,我不懂‘司岗里’,为什么让他问我啊?”
魔巴没睁眼,专心抽着烟枪,茅屋里很静,似乎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有一个瞬间,火焰稳得诡异,像刹那凝固的雕塑。
肖芥子不甘心,还想问两句,神棍给她使了个眼色,旋即起身出来,连“告辞”、“失陪”之类的话都没跟魔巴讲。
出了茅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眼前景色颇神奇:上头是云,下头是山间的团滚云海,熔金般的夕阳嵌在中央,上下都有丁达尔效应般的光束透出,像极了金色的眼眸。
神棍“哇”了一声,立刻掏出手机拍照,还催促肖芥子:“快,快,转瞬即逝,拍了发朋友圈,不拍待会没了!”
老寨子这儿连信号都没有,发个屁的朋友圈,再说了,发了也就一个赞,有那必要吗?
肖芥子想是这么想,手机已经端起来了,咔咔拍了几张。
神棍边拍边跟她解释:“这个魔巴很有个性,据说,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跟你有多少句话的交情。当他不再跟你说话的时候,那意思就是,你俩这辈子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你也不用跟他多啰嗦,走人就是。”
多少句话的交情还能测算出来?肖芥子目瞪口呆。
神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想是不是嘛,这辈子,你跟一些人有见面的交情,跟另一些人有相伴五年十年的交情,跟绝大多数人是擦肩而过毫无印象的交情,所以!”
他郑重其事:“我搭了你的车,你跟我一起见了魔巴,我们现在还在聊天,可谓交情匪浅了!”
***
因着“交情匪浅”,肖芥子得以继续蹭。
两人跟着西古回到新寨子,被安排着住进了据说是最好的家庭旅馆——其实也就是茅草顶的小竹楼,条件还行,虽然是公共卫生间,胜在干净,还是独栋,没外人打扰。
晚餐也很丰盛,大多是放在芭蕉叶上送来的,实在得用盆装的,也会在盆底象征性地垫上绿色的一片。
看得出寨子对神棍是高规格接待,一张长条饭桌上几乎都摆满了,什么鸡肉烂饭,酸笋包烧鱼,牛干巴,凉拌野菜,甚至还有一道颇为隆重的烤乳猪。
肖芥子心情愉悦,大快朵颐,无意间抬眼,瞥见神棍明显心不在焉:嘴里一直小声念叨,间或以芭蕉叶当纸、在上头比划着什么。
她想起方才见魔巴的种种,有点好奇:“你这么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打听少数民族的创世传说?”
神棍嗯了一声。
肖芥子小声嘟嚷了句:“有这必要吗?”
随口这么一句,神棍的反应居然还挺大,他瞪大眼睛,把眼镜腿往上推了推:“小结子,你这么说,可就暴露了你对神话传说的认知相当贫瘠了啊。”
肖芥子无所谓:“这还用暴露吗,我本来就贫瘠啊。神话传说,这种古代人编的故事,跟我们本来就关系不大,更何况还是少数民族的。”
神棍震惊:“这可太有关系了啊,你不能因为少数民族人少,就不重视他们的神话传说啊。你知不知道,上古历史无记载,那些所谓的创世神话,其实很可能是真实历史的委婉、隐晦再现,是珍贵的第一手、加密资料。”
说到兴起,他把面前的烤乳猪推开,拈了片干净的芭蕉叶过来,拿指甲在上头粗略画了幅中国地图,然后点着中央一带:“咱们是炎黄子孙是不是?所以咱们是炎帝和黄帝的后代。”
没错啊,肖芥子点头。
“但同时,咱们也被称为‘黎民百姓’,黎民,指的是九黎部落,传说中九黎部落的首领是蚩尤,所以蚩尤和炎黄一样,也是华夏人文始祖。”
肖芥子那贫瘠的认知里,还是有蚩尤一席之地的:“蚩尤,不是跟黄帝打架,输了吗?”
神棍脸红脖子粗,就跟他是蚩尤代言人似的:“咋了?输了,输了就不认人家是始祖了吗?”
肖芥子好笑:“认就认呗,急什么眼嘛。”
神棍点着那张简陋的芭蕉地图:“你看啊,炎黄获胜,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往周边辐射,蚩尤输了,一路退往西南,西南地区,是我国少数民族种类最多的地方,风土人情跟中原以及北方相比,完全不同对不对?”
“那么,可以视作,三家起初,是承继相同的创世神话的,但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各自走形、曲解、后人穿凿。我个人认为啊,我们汉族的神话是最为走形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顾虑多、需求多,又喜欢按需修改,改着改着,就面目全非了。”
“相反的,少数民族地区相对封闭,几千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比如佤族,解放前大多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他们的神话,就会相对……更原汁原味,所以,如果和咱们的神话故事、两相对照着看,会发掘出更多的细节。”
听着还挺有道理的,但肖芥子还是不明白:“你研究这个干什么呢?魔巴不是说你是为了朋友而来吗?”
朋友跟创世神话,风牛马不相及啊。
神棍说:“你听我讲嘛。”
“今天魔巴讲的司岗里史诗,跟我们汉族的神话传说,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还更细节、更科学,你发现了吗?”
“首先,我们是女娲抟土造人,他们是天神和地神共同合作,也是抟土造人。天,在汉文化中是乾,地是坤,乾坤在一起,象征着阴阳和合,更接近现在的两性生殖概念。我们是女娲吹一口气,人就活了,你觉得这是不是有点草率?而他们呢,是放进了山洞孕育,请注意,孕育。还有,‘山洞’,你要特别注意这个词,这是关键词。”
“其次,他们提到了三批人类,这更符合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生物还讲究进化论呢。造人,不是一步到位,是分批来的,一批比一批更适合这个世界。第一批人类,吃土,有生无死,火灭,第二批人类,血肉之躯,有生无死,水灭。相比之下,我们的传说相对简略,我们没有火灭,但我们有灭世洪水,大禹治水嘛。”
“你有没有注意到,大禹治水是个分界点?那之前我们也有各种神族,‘血肉之躯、有生无死’,但大禹之后,‘禹传子、家天下’,夏朝开启了,真实的人类时代,也就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的时代开始了。”
肖芥子点头:“和我们的神话故事确实挺像的,大的时间段也对得上。”
神棍更来劲了:“那当然。西方也有灭世洪水,诺亚方舟嘛,西方人躲进方舟避难,佤族人则躲进了洞穴。洞穴,起到的作用跟方舟是一样的,生命的庇护所。注意,这里又提到了关键词,‘洞穴’、‘山洞’,你想到什么了吗?”
看着神棍一脸殷切期待,肖芥子真不忍心让他失望,然而,她确实没什么都没想到。
她含糊其辞:“所以佤族人说自己‘司岗里’,从山洞出来呗。但这话听听就算了,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明显不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啊。”
神棍大失所望:“小结子,我看你长得怪聪明的,我引导了这么久,你就一点都没概念?山洞,孕育,按照神话传说,人类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哪怕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依然可以说是从洞穴里出来的,你想想,胎儿在母体、子宫里,那是不是在‘洞穴’中?孕育!嗯?”
我靠!
这非得把母体子宫比作洞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尤其是再加上“孕育”这个词,就更合情合理了。
神棍见她张口结舌的,心里一阵舒坦:“是不是?我刚才就说了,女娲造人,吹一口仙气,泥人就活了,有点太草率。相比之下,佤族的神话更合理,造出的人放进了山洞,借着山洞的灵气、孕育!”
肖芥子缓了半天:“那这个,跟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棍砰砰拍桌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急性子呢?我就快讲到了,你能不能耐心一点?”
“‘孕育’这个概念引发了我的思考,你想想啊,所有的胎生、卵生生物,都可以说是从洞穴中来,因为在母体、在蛋壳里嘛。寻常的植物,也可以这么说,一粒种子,埋藏在土里,对种子来说,也等于是在‘洞穴’中,对不对?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的母体,都可以被视作孕育不同生命体的洞穴,对不对?”
好像……是吧?
肖芥子迟疑着点头。
神棍铺垫完毕,长长吁了口气:“那么这句话反过来说,所有的洞穴,都是孕育和产出生命的母体,不仅仅局限于生物。我的意思是,当你在一座山的山腹中,遇到深藏的、仿佛母体子宫般的洞穴,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自然地理现象,它就是特殊的、能够产出生命的母体呢。”
肖芥子被他彻底说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神棍叹气:“因为我有两个朋友,就是在山腹内的洞穴里,先后失踪的,那座山叫昆仑山,万山之祖,昆仑。要到达那个山腹,先要经过九道山肠,我们叫‘九曲回肠’。”
在神棍的讲述中,他的第一个朋友叫江炼,是个帅气爱笑的年轻小伙子,约莫五年前,消失在昆仑山的山腹中,只在石壁上留下了消失前一刻的形象,仿佛微凸的微笑石刻。
两年后,也就是三年前,江炼的女友孟千姿,为了寻找江炼,也在同样的地方消失了。当然,两人的消失都不是凭空消失,而是类似于短暂打开了某条通道。
孟千姿幼时,家人曾找人给她测算过,算出她的命数是“断线离枝入大荒”,也就是说,她消失之后,去的地方应该叫“大荒”。
神棍说:“好朋友嘛,就这么消失了,你总想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那之后,我就一直留心查找有关‘大荒’的典籍,但资料实在是太少了,迟迟没有进展。你知道,有些时候,你不能离问题太近,你得退开、再退开,重新去找角度。”
“于是后来,我重新审视整件事,发现了新的切入点,山洞,或者说,洞穴。”
“在不断的查找中,我留意到了佤族的创世神话,你也知道了,他们的整个创世史诗,就叫司岗里,从山洞里出来,洞穴是产出生命的,生命是从洞穴里出来的。”
肖芥子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朋友失踪了,你试了各种方法调查寻找,原先是想从他们去的地方入手,一直行不通,现在的思路是,研究他们失踪的场所?”
神棍点头:“没错!”
他又抽过一张芭蕉叶子,在上头画了条直线,中间硬掐了个点:“你看,这个点代表洞穴,也代表时间轴的原点。生命是从洞穴里开始的,‘从洞穴出来’嘛,然后是单向延伸对不对,往右延伸,我们只能往前走,是趟单向的列车,慢慢变老,直到死亡,无法回头。”
肖芥子的心砰砰直跳,她欠身过去,指原点往左的部分:“但是,你的朋友在洞穴里消失了,等于是往反方向去了?”
神棍兴奋得满脸通红,猛拍桌子:“没错!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追查洞穴,洞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我的朋友走的是反方向,我现在问你,反方向是通往哪里的?”
肖芥子傻了:“这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数学问题,一边正,一边负。”
神棍追问:“如果是呢,你就用简单的数学思维去想,右边是‘从洞穴出来’,生命从无到有,生机勃勃,那左边是?”
肖芥子茫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多少有点白痴:“没有生命?”
神棍大吼一声:“对!”
“小结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在我搜集到的关于‘大荒’的有限信息中,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很可怕,没有人想去、甚至是惧怕前往,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总不会比十八层地狱、阎罗殿还可怕吧?”
“后来我想明白了,‘有’的对立面,应该是‘无’,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惊悚、刺激或者骇人,而在于长久的消磨。据我推测,我朋友去的地方,应该是没有生命的,没有生命就意味着别说没人了,动物、植物,都没有,该有的生命它都没有。这要一个人在那,真是够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