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脸上还带着一团憨厚朴实的喜气,他应该听说了“你大孙子要来接你”,总偷瞄陈琮,偶然目光相触,立时慌张避开、分外局促。
陈琮的第一感觉是:这次的这个爷爷,还挺可爱。
……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两人原先在县城打工,嫌累,于是前一阵子回乡干起了土特产生意,还搞起了直播卖货。
然而直播天天都开,直播间惨淡得能长出草来,二浩子建议老扣另辟蹊径、曲线救国:先拍大巴山探险视频,当网红攒粉,粉丝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设法变现。
老扣四十多岁了,普通话还不好,感觉自己没当网红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众早就看腻了那些磨皮的帅哥美女,反而是老扣这样的,满脸沟壑、自然朴实,更易吸粉。
于是两人合作,见天往大巴山里跑,拍摄介绍本地风物的短视频,一个月下来,粉没涨几个,倒是意外捡了个人。
陈天海。
据老扣说,那天他们是想拍岩耳,这东西长在山壁上,常有人采,进山口附近的都被村里人薅光了,所以他们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了约莫二十来里,遇见一处山坳,天气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来了,有个老头坐在小溪边,一直在看水里头游来游去、比蚯蚓还细瘦的那种小线鱼,嘴里还不住“咦”、“呀”,一惊一乍。
这个老头就是陈天海。
老扣和二浩子没当回事,径直从陈天海身边过去了,然而等他们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拍好了视频回来,发现陈天海还坐在那儿看鱼。
就算是水里有黄金,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陈天海搭话,几句问过,心说:坏了。
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怕不是个老年痴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这时候,二浩子的脑瓜子又动起来了。
他说:“叔,这人讲普通话,没什么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会不会是走失的游客啊?你看他,肤色比咱白几个色号,八成是城里人、不大受风吹日晒。还有,看他这手,软绵绵的,茧子都没有,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享福人的手啊。”
老扣听懂了:这是个享福人,又是个老人,老人走丢了,家里的儿女多半急着寻找,没准还挂赏金悬红呢。
是笔有赚头的买卖,两人高高兴兴,把人领回了家。
回家之后,如火如荼的“反向寻人”工作就开始了,先上网搜找,近期乃至前两年的寻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对不上。想发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经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老扣觉得,还是得从当事人入手。
他试着和陈天海交流、想从他嘴里拿点线索,哪知陈天海虽然识文断字、说话也有条理,但一问到关键的,人就发懵,只会抱歉地笑。
老扣气得吼他:“不记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总记得吧?”
“名字”这两个字好像点中了陈天海,他眉头紧皱,似乎在绞尽脑汁、回想着什么。
二浩子觉得有门:“叔,他对‘名字’好像有反应。咱没事多问问,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某种程度上,二浩子押对宝了,几天后,又一次被问到“名字”时,陈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几句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譬如“云头依人,有口便吞”、“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好歹是有了进展,老扣略感欣慰:“是个文化人,还会背唐诗。”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个字的,不是唐诗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这是四字唐诗!”
***
而今终于把金主盼来了,老扣人逢喜事,话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们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发的那个,是老版寻亲网,人家现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录进去了,我们那是按年扩大搜索范围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来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把人交给村委算了、让公家去忙活吧,没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着你旧帖子了。一看照片,贼像!你不赖账的吧?”
“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带他去搓澡、理发、刮胡子,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对他可好了,顿顿有肉吃。”
老扣的话又多又密,听得陈琮耳膜发胀,二浩子察言观色,把老扣往外头拉:“叔,人家爷孙相认,你给人留点空间!陈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不会赖账的!”
……
陈琮拖了张椅子,在陈天海面前坐下。
距离挺近的,陈天海有点紧张,穿着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陈琮叫他:“爷爷。”
他叫“爷爷”是没压力,反正那个假陈天海,他也叫过百十次,但陈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两只手在起满毛球的旧运动裤上捋了又捋,问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孙子啊。我看我们长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个头。”
陈琮笑:“我小时候营养好。”
陈天海恍然:“对,对,我那时候,应该吃不饱。”
陈琮又笑,顿了顿问他:“就你一个人吗?”
“啊?”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山坳的小溪边看鱼,当时就你一个人吗?没人陪着你一起看?”
陈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我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边的?”
陈天海被问住了,他皱紧眉头,又是那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的样子。
“我睡醒了,一睁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就想着,下山找人问问。”
“到了小溪边,我洗了脸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觉得奇怪了,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谁来着?想着想着就犯迷糊了。”
陈琮追问:“你睡醒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
不应该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晓川呢?还有肖芥子,她会不会也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处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
这个点进山,其实有点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个全力配合,陈琮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轻装进山,一路紧走,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
陈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体的位置就认不出了。
陈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来回走动,还拍了很多照片,又问老扣:“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村或者附近村落,还遇到过别的走失的人吗?比如年轻的姑娘?”
老扣还没来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运气好,白捡个媳妇!捡到了也藏起来,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陈琮很反感这回答:“怎么捡到个人,不应该报警吗?什么叫‘捡到了也藏起来’?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十万块还没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陈琮,立马训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吗?法盲!”
***
三天后,陈琮带着陈天海回了家。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个图,还附上联系人老扣的电话,一并发给了禄爷,请他转交戴天南:多少是个有效线索,自己这也算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
……
总体说来,陈天海是个很容易相处的老人家。
与其说是寻获的爷爷,他更像是来借住的远房亲戚,为自己无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总想多做点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
住进陈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揽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老头儿干活仔细且讲究,别说那些容易忽视的犄角旮旯了,连桌凳的背面他都统统抹了一遍。
卫生用不着天天打扫,很快,他又给自己揽了事,负责家里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赶早市,抢最新鲜的肉菜蔬果。
手艺谈不上多好,普通水准,好在陈琮对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忙完家里的事,陈天海会去店里转转,帮着收发快递、干点零碎活,一来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学东西也快,俨然成了半个员工——陈琮原本以为,接回个爷爷,自己的责任和负担都重了,没想到,反减轻了不少压力。
只有一点遗憾,陈天海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
给他看老照片,他浑无印象,也丝毫没有记忆会被唤醒的迹象。
带他去探望陈孝,他局促而又紧张,跟陈琮再三确认:“这真是我儿子啊?唉,怎么就疯了呢,还能治得好吗?”
陈琮感觉,陈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过去的那个爷爷不在了,“火灭”的那个也消失了,留了盘空磁带给他,慢慢创建。
他也说不清这样好还是不好,但转念一想:人得知足,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之前要强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亲人,而今找回来了,能朝夕相处,对他也关爱有加,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老天对他还是挺好的。
不不不,这不是老天的功劳,追根究底,应该感谢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爷爷的归来,一定跟她有关。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呢?
从前想起这个问题,他会焦灼、失落,但现在,反而特别平静,平静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后的滩涂,足以接纳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有些事情,像四时有序,像时令到了花会开,是一定会发生的。
第152章
陈琮记得, 那是陈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饭,陈琮窝在沙发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对账,陈天海则拿了份晚报, 在餐桌边研究报纸中缝的猜谜。
人的爱好还真是难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闲时反复琢磨不说,还总兴致勃勃地拿来考陈琮。
陈琮哪会被这种入门级的谜题给难到, 分分钟解密, 每当这时,陈天海就会十分欣慰, 满脸满眼的“我孙子就是聪明”。
这一晚也是一样, 陈天海刚开口:“陈琮啊, 暗香, 打一个字……”
陈琮略一思忖, 头也不抬:“禾。”
顺手反扔了一条回去:“老鼠不见了,打一个字。”
这一条上了难度, 陈天海在纸上勾勾画画,苦思冥想, 半天没作声。
陈琮故意等了会才抬头:“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话没说完,因为, 他看到眼前的陈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滩黏糊糊的黄油, 融在了桌子、报纸和桌下的地面上。
这不是陈天海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陈琮转过头, 从窗户里往外看:小区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滩一大滩的, 还在诡异地沿着既定的行进路线蠕动。
陈琮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即便有过经验了,心情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