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苦笑:“哪是优势啊, 是绝对优势吧。”
他示意周围:“这个梦里世界, 不都是它们造出来的吗。”
肖芥子纠正他:“梦里世界不是它们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这里头的所有构件, 都来自于你清醒时看到的,它们造不出来。所以也不算绝对优势, 它们只是擅长读取和提取、为己所用。”
也是,催眠师在治疗病人时, 尚且需要问很多问题,它们不用, 它们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会醒的。它让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个阶段, 但你很可能后续会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况下想起来。但这种, 手法上更高级, 它不是让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让你全身心投入,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话有点绕,陈琮没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黄粱一梦,当人完全混淆梦和现实,最终以梦为真、彻底放弃现实中的一切,那身体的主导权自然也被放弃了。”
黄粱一梦?
陈琮又想起了《游仙肉枕》里的那句“自烹黄粱”,看来“火灭”的这批人,不但擅长自烹,给别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说,我爷爷入梦之后以梦为真、一直活在梦里?”
肖芥子缓缓点头。
这个问题,她自己在入石时就想到过,还一度担忧:梦里的一切跟现实几乎一模一样,五感俱全,万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担忧没有发生:她始终能找到参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断自己身在梦中。
但陈天海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毕竟对方有意利用、欺瞒,很容易入套、中招。
这里,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陈天海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沌,试图分辨真幻,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这过程中,他以字谜的形式对外示警;二,陈天海知道那是幻梦,但现实残酷,幻梦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颗糖,隐晦地留下字谜,尽自己提醒的义务。
由此,她想到那句“脱此樊笼”。
春焰的卧底去了魇山之后,偷偷发出飞鸽传书,说什么“脱此樊笼,我们之前还不相信,以为是虚妄之说。现在亲身经历,兴奋不已”,请问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已知这些人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魇山,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有了脱此樊笼的亲身经历,还能怎么“有”呢?
陈琮明白了:“他们是以为自己有?”
肖芥子说:“不是‘以为’,是确信。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得窥门径、走在了一条美妙的路上,不然,不会献宝一样把书信发出去的。”
陈琮不知道该说什么。
脱此樊笼,原来最终只是一场幻梦,一心只念他山高,对肉骨樊笼诸多嫌弃,然而到最后,连这樊笼都丢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这骗局能持续下去、永不中断,那入局者还是开心的吧。
“我爷爷在一个什么样的梦里?”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好梦吧。可能在他的梦里,儿子救回来了,祖孙三代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在洗这一个的时候,给了他一场得偿夙愿的好梦。”
不是想夺得躯壳回到家乡吗,梦里什么都有,都给你实现。
陈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把我之前的爷爷给放出来吗?”
把“火灭”的这个洗了,把之前的那个幻梦戳破。
他当然很喜欢现在的这个爷爷,但说实在的,这个太理想化了,像是由他一手打造,如果可以选的话,他还是想选虽不完美、却最真实的那个。
肖芥子摇头:“做不到,入梦太深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放出来’,真放出来了,面对巨大的落差,他也会疯的。”
说到这,忽然来了小脾气:“怎么,我这么费劲,把爷爷给你送回来,你还挑上了是吗?陈琮,人得知足。”
见面这么久,聊了这么多,她都冷静又持重,只这时,忽然又很像从前的肖芥子了。
陈琮觉得,可能是时间怜悯他,想给他点安慰,于是哗啦啦向前倒流。
而他也真的被安慰到了,这一刹那,感觉一切都还没变:她只是如两人在火车上分别时约定的那样,办完了事,来找他兑现三个月的“包吃包住”。
他笑起来:“问问嘛,谁挑剔你了。对了,我还想问你,春十六和晓川呢?你不会只放了我爷爷回来吧?”
他觉得,肖芥子不是小气的人,不至于因为和春焰有过节,就扣着人不放。
没想到,她还真没放:“还扣在地底下呢。”
陈琮一怔:“为什么啊?”
肖芥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她们是女的。尤其是晓川,年轻又漂亮,呆呆懵懵地丢上来,万一遇到坏人,被打了主意怎么办?我当然得谨慎点、确保操作没问题。”
陈琮有片刻的晃神。
他依稀想起很早的时候,在阿喀察,他和肖芥子聊起石胎的问题,她说怀太久了还不生会被反噬,会变傻或者痴呆,那她无依无靠,一定会流浪街头的。又说在现实中,又傻又痴的年轻女人会很惨。
陈琮看着肖芥子笑。
她还真是一直惦记着这事,为自己打算,还为别人打算,是个心肠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非跟她唱对台:“怎么我爷爷你就随地一扔,老人就不需要关爱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打主意吗?”
肖芥子无语:“你爷爷都七老八十了,谁会打他主意,图什么?”
陈琮哈哈大笑,顿了顿说她:“眼睛白长这么大了,店快到了,你看见了吗?”
肖芥子一愣,旋即惊喜地抬头去看。
***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陈琮的店。
在一众或板正规矩或珠光宝气的门店之中,陈琮的店可谓是很特别了,店招只一个字“琮”,并不方正,整体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底色为白,字是焦糖色,异体,流云一般,很有隐逸之气。
肖芥子看得目不转睛,她觉得这店招的设计很有意思,“琮”字被解构和重塑得颇像一个倚靠着山石的闲散人。
“这个‘琮’字是不是设计过的?看起来像个人坐在那。”
陈琮笑,这个字当初他磨着设计师改了好久,被她看出其中的小心思,怪有成就感的:“没错,那个人就是我了。踏实本分,性格温和,值得信赖,还有颜值气质什么的,基本上从上头都能看得出来。”
肖芥子没好气:“那为什么名片上那个‘琮’字,就是简单的宋体?”
陈琮笑嘻嘻的:“展现我的低调朴实啊。”
肖芥子实在懒得搭他的话,她紧走几步,推门进店。
如陈琮所料,她一进屋,就注意到墙角的那张银蜘蛛网了:毕竟是近期主打产品,他正盘算着换成黄金的呢——金子更贵气点,连带着喜气也加倍。就是没想到,还没换呢,她就到了。
肖芥子几乎是窜到那张蜘蛛网下头的。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这蛛网周围特意安排了射灯,交错的纤细银丝四下铺排开,被映照得几乎有点梦幻了。
“你这怎么会装一张网呢,好有意思啊。”
陈琮说:“这不是你设计的吗?”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我?”
“是啊,你不是交给我一张设计图吗,你忘了?我就是改了一下形制,把它从首饰改装饰了,还有,把网的形状改成了你的,独一无二嘛。所以设计师还是你,给你留着工资呢,待会你查一下账,看数字对不对。”
他边说边走过去。
陈琮的个子高,抬手就能触到网面,他拿指尖轻触蛛网上的小蜘蛛:“喏,它平时就待在网上,老老实实‘织喜’。今天你来了,它就得换一种姿态了。”
说着小心地把蜘蛛拿下来,让它缀在链子上、在半空轻轻游晃。
实打实喜从天降。
肖芥子仰着脸,出神地看小蜘蛛荡来晃去,眸子里映照出一点微晃的银亮,陈琮低头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睫毛微翘,眼眉都弯弯的,生动欢喜。
时间要是停在这一刻就好了,她这趟来,要是不走就好了。
哪怕是梦呢,黄粱一梦也好。
肖芥子忽然又“咦”了一声,指向角落:“这不是我的蝴蝶兰吗?你怎么有两盆,连盆都一模一样。”
真不容易,难为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蝴蝶兰,陈琮回答:“我看它一个人寂寞,买来跟它作伴的。”
……
肖芥子看什么都新奇,在店里绕来转去,又或许,她只是借着这新奇说很多很多话、为真正想说的话开道而已。
末了,她终于在玻璃柜台边坐下,两只胳膊叠放,下巴垫在胳膊上,不言语了。
她不说话时,店里出奇安静。
陈琮心说:来了,接下来才是正题吧。
他在柜台的另一面坐下,像极了平时接待客人,胳膊撑住柜面,右手的食指弯起,在玻璃面上点了又点:“看中哪一个了?随便拿。”
肖芥子意兴阑珊,含糊说了句:“你这就是慷虚空之慨了,拿了我也带不走啊。”
拿了她也带不走,这只是梦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陈琮,你是在哪找到你爷爷的?”
“陕南和重庆交界,大巴山一带。”
“你不奇怪吗,那里离魇山那么远。”
陈琮没有说话。
***
大巴山一带,那里离肖芥子的最终目的地不远。
她一直带着这几个人,毕竟“洗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况要连洗三个。
然而她发现,到了一条边界入口,不能再把人继续往下带了。
“那里是地下深处,有一条涧水,涧水的那一头通往地下,我能明显感觉得出,石蝗到了那儿之后的紧张和紧绷,那一头不太一样。”
看来颜老头的猜测没错。
陈琮点头:“黑白涧是不是?一道涧水分了阴阳两界。颜老头就是从地下的那一头来的,颜老头你还记得吗,他没死。”
听到“颜老头”的名字,肖芥子完全没有惊讶的表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没带他们过涧,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了。然后,我自己下去了,你知道这一路,我都看到什么了吗?”
……
原来地下另有世界,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世界。
有与地面类似的生物,但因为生存环境的迥异,它们的外形、个头等已不大相同;有似人的诡异怪物,凶悍可怖,亏得有石蝗护体,否则她一个人,怕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撕碎了。
但最让她没想到的是,下头居然还有人。
她先后遇到过两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