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但都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陈琮的胳膊:“好孩子,你今天太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早再过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得跟你谈。”
陈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是时候该谈点“重要的事”了。
不过,他实在太累太困了,天大的事,都等他睡一觉再说吧。
他转身想走,福婆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吩咐他:“记着,刚刚的事,对谁都别说,这是要命的,懂不懂?”
陈琮笑了笑,随口嗯了一声,今天发生的事,哪件事不要命啊,以至于他听到这话,第一感觉居然不是惊悚,而是麻木。
他拖着步子,扶着墙,也忘了自己是坐轮椅来的,慢慢走出房间。
……
陈琮一走,屋子里更安静了。
福婆也脱了力,腿一软坐倒在床边,顿了顿,一根根去收拾散乱的钢锥,锥身偶尔磕碰,发出轻微的撞声。
梁世龙看看福婆,又看看禄爷,实在没忍住:“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是‘点香’的后遗症吗?他撞的什么狗屎运,就这么……看见了?”
福婆叹气:“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被点香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见过谁是点了香就能‘开眼’的?要真能这样,我第一个愿意被点香。”
禄爷沉默片刻,忽然说了句:“老五,你是不是怀疑……”
话没说完,有点不敢往下说。
福婆说:“是啊……”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也没再往下说。
***
午夜时分,肖芥子动锅动铲,给自己煮了碗面。
太饿了,这一天东奔西走的,都没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既然老板表示过后厨的备菜可以随便用,那她就不客气了。
她往面里加了很多木耳、蘑菇、牛肉、以及菜叶子,热热闹闹的一大碗端上桌,香气腾腾的。
肖芥子在桌前坐定,抽了双筷子,筷头顿顿齐,庆祝自己翻过一页、迎来新生:面条嘛,寓意好,代表着顺顺溜溜,这次不顺,下次必成!这次是虫,下次必得龙!
她筷头一挑,挑卷起一长溜,吹了吹热气,就往嘴里塞。
面才刚入口,后厨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呼声。
半夜三更的,这声音太瘆人了,又起得太突然,肖芥子吓得身子一僵,后背发毛,面条小部分含在嘴里,大部分拖垂在外,不敢吞也不敢吐,看上去颇似受到了惊吓、惹人怜爱的吊死鬼。
是红姑!
她赶紧吐了面,撒了筷子就往后厨跑,刚撩开帘子,就看到姜红烛撞开柜门,自里头跌滚出来,抱着头戾叫哀嚎。
肖芥子处理过姜红烛的不少疯癫状况,但这一次的情形,可谓前所未有,她一时也有点束手无策:“红姑?”
她听到姜红烛在狂叫:“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隔着麻布,肖芥子看不出来,她手忙脚乱,费了好大劲儿,才帮着姜红烛脱下麻布。
姜红烛一只手正死死捂着右眼,乍见亮光,身子蓦地往上一挺,一张脸直直迎上惨白的顶灯。
肖芥子小心地蹲下身子,语气尽量温柔:“红姑,眼睛怎么了?”
姜红烛的头猛然转向她,左眼圆瞪,满布血丝:“你瞎吗?没看到我眼睛被扎了一刀?还不赶紧给我止血!”
边说边颤抖着移开手。
她右眼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也并没有在流血,但她死死地闭着眼,眼周的皱纹都揪成了一团,表情极其痛苦,痛苦到连脸上的肉都在抽搐。
见肖芥子不动,她又吼了句:“你死人吗?赶紧啊!”
配合她就对了,肖芥子一边哀叹自己这一天天的、要陪疯子真情实感过家家,一边忙不迭点头:“红姑,你忍着点啊,我马上回来。”
她从后厨的小门飞奔而出,去皮卡车上取了药包和绷带回来。
就算是过家家,也得一丝不苟,有时候,疯子比正常人更较真。
肖芥子让姜红烛靠墙半躺,给她含了片止痛药,棉球蘸了盐水细细擦拭眼周,然后用纱布和绷带加压包扎。
她有点奇怪姜红烛这次的反应,以往,红姑也会一惊一乍地痛呼说是受了伤,但只是嘴上嚷嚷得厉害,但这一次,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丝纹理好像都在配合她的痛苦,那种肌体受创后的生理性应激反应,肖芥子自忖,自己反正是演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姜红烛木然睁着的左眼里,缓缓滑出一行浊泪。
她喃喃念叨:“瞎了,这只眼瞎了,看不见了……”
肖芥子心说,没瞎,你用点力气,把你那眼皮睁开就行。
但嘴上还是温温柔柔地顺着说:“红姑,多大点事啊,现在医学那么先进,回头再装一个呗……”
话还没说完,姜红烛突然抬头,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右眼依然闭得死紧,像是被强力胶水给黏合住,左眼却瞪得往外暴突——原本的容貌就已经够吓人了,此时又添几分极其不对成的狰狞。
肖芥子眼帘微垂,看看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又抬眸看姜红烛:“红姑,有事吩咐我?”
姜红烛一字一顿:“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谁的?”
“戳瞎我的那个,就在野马那头。查他是谁,查到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肖芥子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姜红烛的手:“行,咱们挖了他的眼珠子。”
……
姜红烛突发状况,不用猜也知道是这趟出了大纰漏。
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肖芥子决定先撤回去,住处偏远,比这儿安全。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面馆,凌晨三点多,带着“伤重”昏睡的姜红烛开车出城。
姜红烛那句“从前耗不死我,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言犹在耳,这才过了半天,情况急转直下,肖芥子有败走的失落感。
她原本以为,这个点的阿喀察是悄静无声的,没想到不是。
车入一条主街时,她看到一处店面正窜着大火,火头很猛,几乎映红了那一处的天,附近的不少住户都惊起了,三三两两,有人站着看热闹,有人拎着灭火器,向着店内唰唰一通狂喷,然后呛咳着狼狈跳开。
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
肖芥子有点唏嘘,这一晚,还真是挺不平静的。
她放慢车速,缓缓驶过窜火的店面,门店高处的招牌立架没经住火,吱呀一声断裂,招牌倒栽下来,整个儿陷入火里,伴着风,做弥留般的晃晃荡荡。
火焰渐渐吞噬招牌上仅剩的那几个字。
——本店……专营……煤精
第22章
陈琮回到房间, 迎着颜如玉殷殷期待的目光,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特别好,无梦无扰到天亮, 脑子一旦休息过来, 转得就特别快, 半睡半醒间, 忽然理清不少事。
——那个肖小姐,代表“姜红烛”一方, 她跟麻布女人又是一伙的。看来, 麻布女即便不是姜红烛,也绝对属于密友近亲。姑且假设, 麻布女=姜红烛。
——前一晚, 姜红烛多半潜藏在葛鹏的小面车里, 寿爷的情况, 也一整晚都不乐观。后来, 自己帮金媛媛还车,把小面包车开出了停车场, 寿爷这头就“有所好转,看着像要醒”。这是否意味着, 姜红烛即便不在寿爷身边,也能隔空对他做一些不好的事, 但这“隔空”有距离限制、不能离得太远?
——昨天下午,寿爷“情况直转直下, 又睡死过去了”, 显然是姜红烛又回来了。
——那团邪诡的人形黑影消失之后, 瞎子说了句“哎, 又走了”, 用了个“又”字。也就是说,黑影(很可能)=姜红烛。瞎子也能看到黑影吗?他和那个叫“阿欢”的,自寿爷出事起就一直守在房里,他们是起什么作用?
——击退黑影的,是一根水晶钢锥。金银尖玉石尖都不行,为什么非得是水晶呢?水晶能克姜红烛?
——当然了,最让他费解的是,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看到黑影了?点香的后遗症?这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吗?
谜团太多,脑子渐渐带不动了,陈琮无奈地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那点子残余的惺忪睡意,瞬间就没了。
眼前香雾缭绕,药烛的雾气浓结成片,覆盖在他身周,好似罩了个结实的棺材盖子。
陈琮拿手挥打了几下,从香雾“盖子”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听到梁婵雀跃的声音:“你醒啦?”
这姑娘,怎么跑他屋来了?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身侧,哭笑不得。
昨晚上,床周围十来个凳子,点了十多根药烛,也就一夜功夫,凳子增加到二十来个,每个凳子上都立了三四根蜡烛,烛头高低错落,轻微摇曳——陈琮琢磨着,自己百年之后开个追思会,点的蜡烛估计都没现在多。
洗漱间门响,颜如玉擦着脸出来了,瞥了眼梁婵,神色间明显不满:这女的一大早就来了,一通操作,扰他清梦,连回笼觉都没睡成。
梁婵笑眯眯的,像只报喜鸟:“我来给你下帖子啊。”
***
梁婵早上去找梁世龙吃饭,恰好碰上她爸和马修远聊事情,就蹭着听了听。
话题围绕两点展开。
一是照顾好陈琮,他身上有伤,昨晚那药烛估计早烧完了,得续上,再加多点量,药效足才能好得快。
二是陈琮换对接了,这一次,他的对接是寿爷。
寿爷身体还很虚,没法亲自去送,不过礼和帖都备好了,委托梁世龙代办,梁世龙有点拉不下脸,不想登这个门,于是又拜托马修远。
梁婵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陈琮就从嫌疑人成了香饽饽了,但人家交好运,她也跟着开心,再加上陈琮受伤,她本来也想去探望,就插了句:“我去呗。”
梁世龙没意见,都是姓梁的,梁婵出面,也算不负寿爷所托。
马修远也跟着笑:“小婵儿去好,漂亮小姑娘,一看就喜气。”
于是梁婵抱着一大摞塑料凳、拎着一兜药烛,高高兴兴地来了,对颜如玉再四翻来的白眼视若无睹,为陈琮布置好追思现场之后,就尽职地守在边上,就等着他一睁眼、好第一时间送上帖礼。
……
寿爷的帖子是一张名片,很古朴干净的手作棉纸,上头用黑色钢笔写了“何天寿”三个字,再无其它。
陈琮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喜欢手写的名片,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心。
礼也很厚重,是个手握件、菠菜绿的碧玉葫芦,雕工细腻,灵巧可爱,葫芦嘴上开了个眼,可供穿线,葫芦底下有个方方正正的金色“寿”字印,陈琮先还以为是刻刀篆刻、金粉填充,细看才发现是嵌金丝工艺,那个“寿”字,是用金丝凿嵌进去的。
这礼可真绝,撇开材质贵重、工艺精妙不说,葫芦,谐音“福禄”,底下再加个“寿”字,既把民间最满的祝福纳进来了,又暗合三老之意。
他不能免俗地估了下价,没十二三万估计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