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些年浸染了太多那贵妃庙中的香火,我好似也带了一身凡尘气般,竟也变得意气用事。
但这事到底没能瞒太久。
又过了五年,在瑛娥当众宣布,此后皇女和皇子一样享有继承权后,这时曾经说只恐黑暗太深,一刀凿不出光亮的少女已然垂垂老矣,这世界已然被她彻底凿出了一道光。
我刚用神识看完瑛娥宣布圣旨,乍一回到神像便察觉神识一阵钻心的痛。
对于神明而言,祂们早已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这世界上能够伤害祂们只有规则。
天道掌握一切规则。
是天道的惩罚。
我心中一凌,那钻心疼痛几乎要我撕裂。
我悲鸣一声。
天要杀我!
那一霎天下间所有与我有关的神像尽数粉碎成灰。
瑛娥为我建造了世间最大的女神像,在当天那一刻,女神像轰隆一声,轰然倾塌。
*
我本必死,但还好我早留了后手。
不知多少年过去,我藏在下界的分魂才总算凝结出了一具躯壳。
我如今神力疲乏,只能暂且将分魂暂居在这下等的妖形内。
我凝结出的这具妖形乃是世间最低劣的媵蛇。
媵蛇是一种形似蛇的虫豸。
我看了看自己黑漆漆的身躯,恍惚中想起其实在很多年前,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本体。
也就是说,我确实曾经就是这样一只卑小的虫豸。
生而为妖本就不被天道所爱,身为这种虫豸,甚至都不存在太多灵性。
生命既短暂,又天生没有灵性,无法修行,媵蛇一族便恍若是被天道诅咒惩罚的存在。
媵蛇从来活不过一年。它们的生命甚至可能只有短暂的数月、数天。
这意味着若是这具躯壳死去,我或许又将面临天道的惩罚。
这对我来说倒是十分麻烦。
不再多想,我此番确实受损太大,于是我便只静静在地底修炼。纵使媵蛇不堪,也只能之后再做计较。
莫约过去了数十天,我被一股灵气吸引。
我出去一看却碰到了熟人。
只见仙气溶溶间原是那位天道宠爱的神子。
我不知怎的大概是来到了凡间的仙门内,还是这位神子如今所在的仙门。
我本能想钻回去继续睡觉,但在此前我这没用的妖躯早顺从本能将大半身子探出了洞穴,甚至还在缓缓往那处挪动。
那位神子当即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神子威压自然不可小觑。
与此同时,那好闻至极,甚至那叫人飘飘欲仙的仙气灵气好似更加明显了,我不由得软了大半边身子。
纵使理智能克制,但本能却在叫嚣着冲上去。
神子血肉非同一般,其周身灵气更是对妖魔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人莫约是闭关刚出来,或许我恰好就在他闭关的洞府旁。
我心中警惕了起来。
眼看那人朝着这边走近了。
我此刻媵蛇形态也是遍体鳞伤。乍一看确实颇为骇人。
这人素来不喜妖魔,我心中一面克制,一面又不免估算着,若他发难,我当如何离开。
但很快,不等我多想什么,下一刻,我只感觉自己被两指捻了起来。
而后,我僵直着身子,只感到自己被放进了细软的衣袖里。
这一切的发生,根本让我来不及反应。
衣袖内的清冷檀香混杂着仙气扑面而来,这骤然的近距离接触,纵使我心中再不甘,却也在一瞬间被熏得醉醺醺了,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我晕晕乎乎,最后一丝理智失去之前,满脑子只想着两个字。
想咬。
而后,在我本能驱使下,我已经将脑袋往那莹白细软的手腕上蹭了几下。
不过多时,我便很自然地找好了最舒服的姿势,将自己整个蛇都紧紧缠在了他手腕上。
我确实很想咬一口,却被熏得太醉,张口都没什么气力。
云乘子察觉到手腕上的触感稍稍停顿了一下。
但还是没有将失去理智的我扯下来。
难道他没看出我是妖么?我半昏半醒间这般想着。
是将我当作了普通的小蛇,见我受了伤,这才心生怜悯捡了我回去?
第30章
对云乘子我谈不上有什么太多想法。
但如果有选择, 我并不愿意离这人太近,我从不是个喜欢生是非的神。
他可能出于善意将我捡了回去,就像他从前也常会救助一些山林内被冻僵的小鸟什么的。
对于他而言,毒蛇和可爱的鸟, 大概是没什么分别的, 同属万物, 都是生灵。他当是该一视同仁地去救的。
从山洞出去后,他莫约事务繁多, 一时忘记将我从袖中拿出来,我跟着他吸着仙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终于将我放了出来。
从前他的洞府是什么样,我着实记不太清了。
只是大概是没有这些莲花的。
他洞府前有一大片池塘, 上面生了许多莲花,中央最为瞩目的是一朵盛开的青莲, 莲心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旁边冒出来的半截莲藕也青翠可爱, 不似凡物。
正片池塘笼罩在一种葳蕤的金光之下,散发着的祥瑞功德的气息最少已千年来计。
这等圣物, 纵使在上界也颇为罕见。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宝物才配在这样浓郁的功德之间生长。
我有些好奇,却到底压下贪念,没有过多觊觎, 一切等我伤好再做计较。
云乘子却丝毫未曾察觉我的贪恋, 他回来之后将我放在其中一朵莲花之上,任凭功德祥瑞将我笼罩,而后又拿起银勺浇灌了些雪水, 这才缓步离去。
我实在虚弱,便暂且在莲花上休憩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云乘子身为凡间尊者, 每日仙门中要处理的事务却不少,他几乎大半日都在外面,只有夜间回来,而后他会在池边打坐。
面对荷塘,我发现他说是打坐,其实并不专心,时常看着池塘出神。
甚至于,我发觉他身上有些暗伤,常常低咳。
月光下,他看上去好似比我如今更加憔悴苍白,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我看不明白他眼中的想法,只觉得凡人当真是忧思颇多。
他的洞府内,和他本人一样冷清,小半月了我除了他都没有见过旁人,他从不用奴仆伺候他。
只有一日,我才终于见到了一位女仙拜访了他。
那外面那道女声颇为好听,我不由得好奇地支起了耳朵。
“让圣君久等了……圣君,此衣我们修复了三百载,总算修复如初,不负圣君所望。”
外面那人似乎沉默了一阵。
我才依稀听见一声“多谢。”
“圣君……这衣裳尚能修复,很多旁的事却未必能了,斯人已逝去……圣君又何必……”
那女声说的断断续续,我也听不分明,只是那个人却一直只是沉默,未曾搭话。
最终那位女仙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便离开了。
随着脚步声响起,云乘子这才缓步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件衣裳
那衣裳白似云,柔软如雪。
好似天上飞絮伴月光织成。
在看到那件衣裳的第一刻,我便只觉得心中微动。
这种感应竟到了细微刺痛的地步。我心中捻指一算,这东西果然同我有些渊源,一阵模糊的记忆自头脑深处浮现,原来这乃是从前我用鳞片做成。
旁的倒也罢,只是期间还缝入了我的一片护心鳞,这样紧要的东西,却被从前的我懵懵懂懂就给了旁人,我想到此处不由头痛。
因果已经给予了出去,我也再无法收回。
我心中不免膈应,只能眼不见为净。
云乘子则是又坐在了池边,他轻轻捧着那件衣裳,我从这颇有些小心的动作间竟看出了几分无措。
他凝视了片刻,正准备伸手时,他看到了那衣裳内襟绣着一个名字。
——离湫。
极为娟秀小巧的两个字,被绣在内襟深处,似生怕被人看到似的。若非细看,确实不能看到这月白色衣裳内用细细银线绣的两个字,那丝线只在光线下隐约浮现。
这件衣裳它被织成时用尽了心血和爱,它毁灭破碎时也同时浸满了鲜血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