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乃是天道神子,注定是问鼎仙途,得证大道,重归神位的。
这区区断仙桥,怎可能当真断了他的仙缘。
只不过如今,他看上去并不似从前那般犹有余力了。
在他踏上断仙桥的那一刻,那早就衣襟侵蚀至他衣襟处的海水,在这一刻将他浑身淋透了。
他整个人被这海眼处怨气死死缠着,恨不能将他永远留在这无眠之地。
他的衣裳尽数湿了。那怨气再深一步,便要深入骨髓,神仙难救。
我看到那一刻他的脚步晃了一下,海面上升腾的冰寒怨气冲消着他周身愈发浅薄的金光,仙气消散时仿若点点萤火,他整个人便笼在这样盈盈的星光间,面色苍白。
我脑海中模模糊糊想到他从前的模样,忽而发现如今这位神子确实是憔悴了很多的。
就譬如,从前本是天赐予他的五相之术,分别于他眼、眉心、口舌、身体、周身赐下的青莲绀目、眉心白毫、口舌梵音、金身不灭、周身一丈光,此五相而今竟都黯淡无光,仅有眉心那粒白毫珠百年过去又渐渐浮现出些许莹光。
在周身点点星光间,狂风骤然吹起,长袍簌簌作响,他眉心那点白珠让他看上去依稀可见几分从前庄严的模样。
唰——
这里的风是能够杀人的。
仅往前一步,他面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唰唰——
又是几道。
他衣裳被划破,显出几道狰狞的血痕来。
但他却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
甚至连脚步都只是在最初稍稍停顿了一下。
鲜血渐渐浸染了桥面,他的身影在桥面上若隐若现,我已经有些看不清。
桥面上的迷雾渐渐升了起来,似是对着那受刑之人的最后一丝怜悯。
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怜悯,偶尔窥见他时,他虽然一贯冷淡,但从他的背影间我竟窥出了些许坚定的意味。
他甚至没有用太多仙力抵抗这样的风刃,就恍若那浸湿了桥面的鲜血不是从他身上流下的,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痛觉一般,最终他走到了桥的另一端。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
还有最后一步了。
他却忽而停了下来,眼前迷雾一旦进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那迷雾后是神明也不敢轻易窥探的混沌。
无数人从这桥梁后都能找到属于自己一条路,但他这次要做的却不仅仅是从这里走过去那么简单。
他要做的——
是跳下这个桥梁,彻底进入海底下的这片迷雾深处。
在这最后一步,其实他还有反悔的机会。
因为那个人的方法显然听上去就非常作死。那神明都不敢窥探的混沌,他如今还只是仙人之体如何能承受?
云乘子在这飘渺的云雾间只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人影憧憧,那是极强愿力下才呈现的具象。
那些人影却全然只生了同样的一张脸,或许服下了九颗碧海心才让她们在渊海的怨气催化下浮现了出来。
这些由怨气而生的影子其实是哀与怨的集合体,凡人在此处呆久了绝对没有好处,若一时不慎就会被怨气抓住破绽,恐怕就会从此葬身此地了。
他本该施法轻易将这些怨气驱散,但他没有。
他反而任由这些影子在海面上越聚越多,越凝越真实……
此刻,他不由得回头望去。
这一眼却又好似带着别的柔软一般,那眼神也再一次扫过隐藏在人群中的我身上。
这一次,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好似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我又看不懂了。
他竟对着我轻轻唇角轻翘。
“我许愿……”
迷雾骤然升起。他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那里隐约闪烁起了红色光芒,仿佛剖开了自己鲜红的心脏。
下一刻他的低语被吞没进了迷雾中。
扑通一声。
我甚至都未能听清他究竟许下了什么心愿。
落水声没有太多声响,迷雾下的海面也未曾荡起太多涟漪。
只眨眼间,他便已经彻底消失在我面前,倒向了迷雾深处。
第33章
再睁眼, 我是一只媵蛇。
媵蛇,从出生至死亡或许不过数月、数日,长些的也活不过一年,相比较而言有些鱼甚至能活十几年呢, 所以媵蛇一种介于虫子和蛇类之间的生物, 一种低贱的小畜生。
这类生物不知道从何时起便突然出现在世界上的, 好像就是某一天便忽而多了起来,从前是没有这样奇怪可怜的小畜生的。
相较这个世界上其他的生灵而言, 媵蛇这种连生存都只是靠着本能的生物,他们没有灵智, 也就自然不可能修炼,注定他们的一生只能有那样短暂的数月, 注定看不到第二年的春夏秋冬。
生物求生的本能让它们也尝试过许多方法延长自己的生命,却无一失败。
如果没有一个契机, 或许媵蛇这个族群永远都将是最下等的牲畜了。
而现在,这个意外就出现了。
我从前就是一只低等的媵蛇, 但我这只媵蛇不像旁的媵蛇那样出生起就在寻找延长自己生命的方法,我是一只很懒的媵蛇, 不似旁的媵蛇那样出生起就开始忙忙碌碌。
这样等死的心态,让我能在同一个地方呆许久,只为了听那些我听不懂, 但是却让我觉得格外适合睡觉催眠的经谣。
我喜欢睡觉和晒太阳, 这里绿草如茵,很柔软,不会让我体表细细的鳞片感到疼痛。而且气温也很合适, 总之十分适合居住。
我在这里一只媵蛇独居了许久,当然我这个许久或许也只有短短十几天, 我没有细算,那对于我们短暂的生命而言其实也已经很长了。
没有媵蛇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到来的,从前有一只媵蛇活到了一年还没有任何苍老的迹象,就好像它即将成为一只真的活过了一年的媵蛇了,但在黎明破晓的前一刻,它还是毫无症状地死了。
没有什么花哨的前兆,只是很突然地就没有了生息。
一旁本来准备凑在一起为它庆贺的媵蛇,上前去蹭了蹭它的颈脖的鳞片,发现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的起伏。
活不过一年,这是对我们族群的诅咒。
我并不在意生命有多么短暂,基因中遗传下来的,让我们努力寻找生机的本能被我暂时忽略了。
反正目前,我只想好好地享受生活。
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到来。
那些经谣不是每时都有的。
有时候他们许久不来,有时候又会唱上一整天。
我便偷偷藏在一旁的草垛里,那些皮肤滑溜溜,没有鳞片也没有皮毛的生物就会坐在那里发出一些我听不太懂,但又让我觉得格外好睡的调子。
我每天都会躲在那里睡觉,等他们唱完了,我就会回到自己洞穴里。我很少会在外面睡觉,毕竟媵蛇实在太脆弱了,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它们的天敌。
但是这一天,或许太阳晒得我太舒服了,绿草的芳香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那萦绕在每只媵蛇头顶上的死亡诅咒也随之被我忘却。
我睡了一个十分香甜的好觉。
等我再一醒过来,我发现我正被一个人捏在手中。
是的我已经能模模糊糊分辨出面前那些会唱歌能互相发出声音交流并且还能活许久的生物是一种比大多数生物都高等许多的生物,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们把一只死去的山鹰放在火上炙烤,我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们甚至能轻易杀死强大的山鹰,我的躯体还不过他们的一只手长。
而又和大多数看似弱小实则狠辣的小动物不同,我们没有锋利的牙齿或者爪子,舌尖也没有□□,所以我们是真的弱小,并不是看上去。
此刻被一个人族用两根手指捻起,除了看似张牙舞爪地胡乱扭动一番我的尾巴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抬起头,我对上一双眼睛。
我仿佛掉入了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平静宁和,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对于过分弱小的我而言,这样深不见底的湖泊,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危险。
积压在我本能里的对生存的渴望,让我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我竟摆脱了那两根手指的束缚,我甚至跳上了他的手背,在生存本能爆发的那一刻,我低头狠狠地咬了面前这个人一口。
用尽了我平生的力量,我那软绵绵无甚杀伤力的牙齿,竟真的嵌入了这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里。
我就说这种生物就应该将自己全身都裹满皮毛,毕竟这样柔软的皮肤在野外实在是个很大的破绽。
一丝血腥气在我口中蔓延,我尚未完全感受出这究竟是什么,下一刻我就又被两指捻了起来放至眼前。
我再次对上了那双碧波微漾的“湖泊”,但这一次,我心中却忽而生出一个想法,这或许也是头一次我生出这样想法,不是出于我的本能,而是处于我的心……又或者说我的头脑。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除了恐惧,我还感觉到了美丽。
是的,我第一次明白什么美,是基于人类的一双眼睛。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生出了一丝明确的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基于我的本能。
微风拂动青青的草地,四周偶尔有嫩黄色的小花点缀期间,午后的阳光细细碎碎地落在面前这个人族的眉眼上,落尽他那双浅青色的眼睛里。
像是雨后冒出的青草一样柔软,又好像比湖面更清澈纯粹。
微风拂动他长长的黑发,有一缕落在他洁白清秀的脸上,他伸出另外的手指轻轻一勾,而后又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向我。
许是口齿间的血腥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竟忽而发现我觉得这双眼睛,是很美的。
美……
世界从这一刻,在我眼中忽而亮了起来。
那一直萦绕在我头脑中的混沌,在这一刻,随着那血腥气丝丝缕缕浸入心扉,我逐渐感受到了,世界在我眼中和从前好似是不同的。
那时候我尚且还有些不明白这些改变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