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裴染,离他们远一点。穿毛领夹克的那个人名叫哈孜,我能查到他在北边阿拉库市的大大小小几十条犯罪记录。他前后入狱三次,最近刚出狱。他旁边的那几个,每个也都有严重伤人的案底。”
黑井不放有犯罪记录的人进入,他们全都被过滤掉了。
问题是,在这种末世,秩序完全消失的时候,让老年人、受伤的普通人和这样一群人一起待在矿区。
这就像把最弱的羊和最凶狠的饿狼圈养在一起,想想就让人心底发凉。
矿区只有医护人员和过来服务的志愿者,还有门口守卫的两名士兵,管理明显是不够的。
几个人身边摆着的东西也比其他人多,乱扔着各式厚衣物、毯子,还有各种零碎东西,一看就来路不正,说不准是抢来的。
哈孜他们几个全都在上下打量裴染,看见她转过头,才挪开目光。
她身上的黑井制服让他们忌惮,没敢轻举妄动。
裴染无视他们,往前继续走,终于看见她要找的那名医生了。
不止有那名医生,还有艾夏和江工。
艾夏不再衔着她的小棍了,用胶带封着嘴巴,和江工都穿着深灰色的制服,戴着白色的袖标,看起来安然无恙,正在和医生一起帮一名伤员处理伤口。
伤员的裤腿剪开了,小腿上有一处严重的溃烂,周围皮肤乌黑,能看到暴露出来的肌肉组织。
伤口烂成这样还没处理过,估计是刚刚才跋涉到矿区的难民。
医生动作利落,用手术刀小心地切除坏死的组织,伤员应该是打过麻药了,平躺在那里,表情很平静。
江工在给医生打下手,艾夏手里举着一盏亮得晃眼的灯。
医生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两下,比了个镊子的手势,江工马上去医疗包里拿,却没找到。
艾夏倒是知道,苦于还举着灯,又不能出声说话,使劲对外婆挥手,可惜外婆在埋头翻东西,根本没看到。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艾夏手里的灯。
艾夏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裴染。正满眼笑意地看着她。
十多天不见,裴染看起来健康,正常,没缺胳膊少腿,只是头发少了,只有一层寸头似的发茬,倒是让五官更明晰,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
艾夏苦于不能出声,只能一把攥住裴染没拿灯的那条胳膊,用力晃了晃。
医生还在埋头工作,又比了一下镊子开合的手势,艾夏只得松开裴染,帮外婆把镊子找出来,递给医生。
江工抬起头,也看见裴染了,满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裴染的脑袋,又比了一下自己的头,好像在说,她也觉得麻烦,恨不得能剃光。
医生用镊子夹出坏死的组织块,又伸手比划倒水的动作。
艾夏马上拿过生理盐水,冲洗伤口,仔细洗干净后,没有直接缝合,用纱布一层层包了起来。
终于包好了,医生放下纱布,立刻奔向下一个脸部被划开的伤员,动手换药。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W说:“你忙着,我自己去里面继续找库奇。”
裴染答应:“好。”
蜘蛛趁人不注意,从她的口袋里爬出来,顺着她的衣服悄悄溜下去,爬到旁边的墙角,飞快地上了墙。
它高来高去,从墙上往下俯视,扫描着人脸,一个个找人去了。
裴染和艾夏还能轮流举着灯,医生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裴染在心中对W说:“这样下去,医生要累死了。”
W回答:“没有办法,黑井能调配过来的医护人员太少了。”
等医生终于处理完一个伤患,抓紧时间喝口水的空档,裴染才打开背包,把带过来的药交给医生。
快递送完了。
遥遥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哨子的声音。
艾夏点点手指指节:【要放午饭了。】
她拉着裴染就走。
矿道入口外,停着一辆货车,有人正在把一箱箱的面包往下搬。面包颜色深,质地粗糙,倒是和地堡里自制的黑面包有几分相像。
裴染在心中对W说:“这面包不怎么样。”
W解释:“临时委员会批给矿区这边的救济预算非常有限,我已经尽力在保证足量的基础上,尽可能提高质量了。”
在矿区服务的志愿者们纷纷出来了,每人用门口的小车推了几箱面包。
艾夏和江工也各自领了一小车面包和一大桶清水。
艾夏点点手指:【我们每个志愿者负责一片区域,把水和食物发给难民。】
裴染纳闷:【一日三餐,每天都要这样一顿一顿地发?】
面包常温就能保存,顿顿这样发,志愿者也要累死。
艾夏停下小车,点点指节,“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你不知道,发多了放在那里,就有人趁人不注意去偷,还有人明抢,结果就是下一顿,老弱病残都饿着肚子,什么都吃不到。不如每次只发一顿,在旁边死死地盯着他们吃完。】
就知道会有这种事。
裴染问:【敢动手抢的,直接扔出矿区不就完了?】
艾夏看一眼入口的士兵,【士兵站岗是防着融合体的,根本不管矿道里面发生的事,叫也不过去。只有志愿者,偶尔会自发地稍微维持一下秩序。】
她忧心忡忡,【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地方,因为是黑井外,天天都会死人,有受伤撑不过去死的,打架斗殴死的,不小心出声死的,死得太多了,根本没人管。】
【穿翻毛夹克的那伙人,你注意到没有?】艾夏“说”,【就是矿区的毒瘤。】
【我上次亲眼看见,他们把一个敢站出来拦他们的人揍到忍不住出声,结果那人炸死了。】
【志愿者晚上不在,想都知道,矿区夜里的情况会比白天还糟糕。】
【比起来,抢点吃的,都只能算是小事。】
艾夏紧紧地蹙着眉,飞快地点手指。
【偏偏就是这群人,身体最健康,说不准什么时候,黑井的准入条件一放宽,他们就能进黑井了,所以很多志愿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真的跟他们结仇,怕等他们进了黑井以后给自己找麻烦。】
【一转身他们就抢东西,我和外婆管过几次,我拿回来想还回去,都没人敢要,外婆生气得不行。】
艾夏和江工都是斯文人,大概生平也没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遇到过这种无赖,被气得不轻。
裴染帮江工把小车推进矿道里,又和艾夏往下走了一段,回到刚刚那片区域。
哈孜他们看见艾夏来了,纷纷避开视线,显然是
在艾夏手上吃过亏。
不过艾夏一转身,裴染就看见,有人对着艾夏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面包每人一袋,裴染也动手帮忙。
艾夏指了指裴染,指指脚下,又点点自己,指了指前面,抱着一箱面包走了。
两个人一人一头,发的速度比较快。
裴染很快就明白艾夏说的弱肉强食的意思了。
那个头上受伤的女孩阿依慕,一直躺在毯子上,满脸疲惫,没有吃面包的意思,裴染把面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继续给旁边的伤员发面包,一转头,就瞥见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慢悠悠地蹭过来。
就是哈孜那伙人中的一个。
他东转转,西看看,忽然俯下身,若无其事地拎起阿依慕铺位上的面包。
阿依慕像是早就被抢习惯了,只默默地看着,一动不动。
小胡子拎着那袋面包,转身就走。
然而没能走得了。
他的手腕被人钳住,反关节一扭。
裴染单手控制着他的手腕,眯眼看着他。
安静的矿道里,几乎能听见骨节喀喀的声响。
手腕上一阵剧痛,像要断了一样,小胡子是真的害怕了,死命忍着没出声,手里的面包落了地。
裴染松开他,用下巴指了一下地上的面包。
小胡子求助似地回过头,看了哈孜他们那伙人一眼。
哈孜盯着这边,抿了一下嘴唇,没什么表示,小胡子只得乖乖地捡起那袋面包,放回阿依慕的毯子上。
裴染继续发面包,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哈孜那伙人。
她一路往前走,渐渐走过了转角。
机械蜘蛛顺着墙壁高高地爬回来了,趁着别人不注意,一个空降,准准地掉落在她肩膀上。
裴染问他:“还是没有?”
W回答:“我全都找了一遍。识别的是骨架结构,瞳孔间距等等不容易改变的特征,可是还是没有发现库奇。”
库奇进入过矿区的安置点,没有再出去过,现在人却不在,只能有两种情况——
要么她顺着迷宫一样的矿道,进入了没人去的更深处,要么就是死了。
不小心出声炸碎的话,就真的没处找了,不过如果是因为伤得太重死去的话,至少还应该有尸体。
裴染问W:“尸体是怎么运出矿区的?送到哪里去了?”
W回答:“装进袋子里,送到附近的焚尸场,攒够一批后一起焚化,今天下午就有一次焚化。”
裴染:“我们得去一次焚尸场。”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做。
裴染问:“如果我在这里跟人动手,会怎样?”
W默了默,诚实地回答:“其实不会怎样。安置点内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管,现在完全是自生自灭的状态。”
那就简单了。
裴染转过拐角,回到刚刚的那段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