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的, 进来了一个人, 竟然是盛明希。
这个当初包里放着价
值八百碗牛肉面的胶带的姑娘,从夜海到黑井, 从黑井到极光城, 消瘦了很多,一头长卷发扎成马尾, 穿着件不知从哪来的朴素的旧外套,眼睛倒是和当初在夜海七号上一样明亮。
酒吧里人多,光线又暗,盛明希没看见裴染他们,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好在都很安分,好像在等着什么。
盛明希开口,问大家:“昨天讲到哪了?”
一群人马上七嘴八舌地回答:
“讲到外星探测器编队要来了!她手里握着开关!”
“对,还没讲到底按没按开关,你就走了,她都攥着开关攥了一天了,最后到底按了没有?”
“按了吧?”
“不能按吧?按了整个星球就都完了啊!”
“不按不是也一样完蛋啊?”
盛明希清了清喉咙。
嘈杂声立刻没了,有人招呼酒保,“快给人家倒杯水。”
金姐亲自端了杯清水送过来,又牵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拉了把椅子,安排她坐在离盛明希不远的位置。
裴染认出来了,就是上次在楼顶天台上看见的那个生病的孩子,她妈妈急着带她看病,不小心出声,已经不在了。
小女孩紧抿着嘴唇,无论金姐做什么,都一声不出,安静地坐下。
盛明希喝了口水,开口了。
“那我接着讲。
“她手里攥着那个决定所有人类命运的红色开关,这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走向,她本以为……”
隔壁桌的人正在低声议论:“这姑娘现在每天都过来,中午讲一次,晚上讲一次,中午和晚上讲的还是不一样的故事,听的人可不少呢。”
怪不得酒吧中午的生意也好起来了。
裴染明白盛明希在做什么。
裴染:“她在当一个说书人。”
W答:“对。说书人是个古老的职业,很久以前,识字率低的时候,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没法看书,故事就是通过他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
现在世界陷入沉寂,说书人又回来了。
外城虽然保留了可以出声的时段,但是整座城里都找不到一个字。
没有书籍,没有电影,没有任何这些熟悉的娱乐方式,人们百无聊赖,每天靠喝酒打牌打发时间。一个能这样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就变得很稀缺。
裴染望着盛明希,“除非能永久保留一块不会被沉寂打穿的区域,否则所有的故事最后都会消失。”
“对。小说、历史、文化传承,没有什么能保留下来。”
W看了眼那个安静的小女孩,“最可怕的是,这一代人前半生生活在文字时代,还算好,下一代人就算找到办法存活下来了,也不识字,还可能会丧失语言沟通的能力。没有语言,会对智力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如果最后只剩下最原始的食色生存,像野兽一样活着,就算人类的族群还存在,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裴染说:“不知道攻击我们的,到底是谁。以他们的科技的先进程度,为什么不直接炸了我们的星球,杀了所有人?非要这样细碎地阉割我们的文明。”
W默然不语。
两个人没有打扰盛明希,也先找了个位置坐下,W说:“这故事不是盛明希自己编的,她讲的是一本小说,情节记得非常清楚,和小说原文的吻合度很高。”
这是反复看了多少遍,才能这样凭空复述出来。
盛明希是夜海大学戏剧社的社长,台词功底相当好,讲起来声情并茂,实在是个很合格的说书人。故事很抓人,裴染也听进去了,正津津有味时,忽然听见她说:
“那颗蓝色的星亮度达到了峰值,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熄灭了——理论得到验证,他们被摧毁了。”
她顿了顿,“——我们明天中午再接着讲。”
裴染:啊?
啊?啊?
她愤怒了,转头望向W,“就给我卡在这儿了?后来呢??坐标发布出去了,后来呢??”
W:“别急,后来怎么样了我知道,一会儿给你讲。你不要过去么?盛明希要走了。”
盛明希那边,不少人都在往她面前的桌子上放钱,虽然面额都不大,只有一块两块,但是凑在一起积少成多,足够吃饭,不会饿死了。
她正在仔细地展平钞票,一张张叠起来,一个醉汉端着啤酒杯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弯下腰往她面前凑。
盛明希往后躲开,板着脸拧起眉头,刚要开口,就看见一个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的女生大步过来了。
那女生一把拎起醉汉的衣领,随手一甩,利落地把他扔到旁边。
什么都没有挨揍的醒酒效果好,醉汉的脖子被这股大力勒得差点背过气去,脑子顿时清醒了,爬起来,飞快地溜到酒吧深处。
盛明希的眼睛大了一圈:“啊??”
裴染过去抓住她胳膊,低声说:“先走再说。”
盛明希火速收好桌上的钱,揣进口袋,三个人一起出门。
出了门,盛明希才敢出声,攥住裴染的胳膊,“阿布一直说你没事,你还真的回来了!咱们不住这儿了,已经搬家了,我带你回新家。”
新家离得不远,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院门是塑料板做的,有的地方裂开了,被仔细修补加固过,院门口干净得异乎寻常,和附近的其他人家对比鲜明。
刚走到附近,门忽然开了条缝,探出一个小机器人的大脑袋。
雷恩拎着扫帚,像是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往这边张望,面板上是个非常警惕的表情,好像做好了一个不对就关门落锁的准备。
可是它一眼就看见了裴染和W。
雷恩火速换了个震惊的表情:“啊——啊——”
裴染:“……”
雷恩这一叫唤,星空立刻冲出来了,表情紧张,机械手里弹出了它那把剪缆绳用的大剪刀。
不过它脸上的表情马上从惊吓变成了惊喜:
“裴染?你回来了??”
雷恩不叫唤了,眨了下大眼睛,飞快地打量:“四肢齐全,脑袋也在,行动正常,没有残疾,主人,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它注意到了裴染装得鼓鼓囊囊的新背包,“主人!你是不是比赛拿到奖金了!!”
它丢下手里的扫帚,转身往回跑,冲进小楼。
能听见它的声音:“快出来看啊!主人胜利归来啦!主人赚到大钱啦!!”
裴染已经算是脸皮相当厚的人了,还是很想追上它,捂住它的嘴——假如它有嘴的话。
里面的人被雷恩嚷嚷出来了,艾夏和乔赛急匆匆出来,阿布跟在后面。
这些天过去,阿布看起来更瘦了,身形薄得像张纸,眼睛显得更黑而大,也不像在黑井时那么有精神,眉头锁着,像是压着心事似的。
先知的能力不止影响心情,很明显也在影响她的身体。
艾夏身上也有绿光,倒是生龙活虎的,欢蹦乱跳地跑过来。
她说:“我刚看到你发的小猫,正要回,就听见你回来了!”
乔赛也在上下打量W,“我怎么觉得某人看起来心情极佳呢?”
W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漠:“有么?没有吧。不要没事乱脑补。”
他问:“南奕还在么?”
雷恩在旁边插话:“他当然跑不了啦,就在楼上,我的那两个学徒看着呢。”
裴染:学徒?
看来雷恩又收了两个新的家务学徒,也不知道人家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裴染把背包腾空,包里的东西给了艾夏他们,又把这些天的情况大略地跟他们几个说了一遍,艾夏也说了说他们租房搬家的事。
她说:“我们几个除了这个院子,还租了个小门面,开了间维修东西的小铺子,就在出门左拐那条大路的转角。不止帮人修东西,还回收物资搜索队从城外带回来的东西,修好再卖出去。今天刚好回来取配件,平时家里没人,就只有雷恩它们几个。”
他们开的维修店有江工,有乔赛,还有在黑井科技中心工作的庄眠,技术阵容相当强大。
艾夏对裴染说:“给你留的房间在楼上,就在我房间隔壁,要上去看看吗?”
裴染跟着他们上了二楼。
一上楼,就看见一扇敞开的门里,窗台上,摆着艾夏的那盆白鹤芋。
在外城安定了一些日子,西南地气又暖,它长得更好了,抽出了新叶,叶子密匝匝的,油绿到闪亮。
留给裴染的房间就在隔壁,很敞亮,她的背包和小货车车斗里的物资也都整齐地码在里面。
裴染说:“我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看你们一眼,一会儿就得回去。”
艾夏懂:“明白。”
窗子大开着,裴染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问艾夏:“隔壁那个院子没人住?”
艾夏答:“对,我听说也打算出租,现在还空着。”
阿布拉了拉艾夏,“我有话想单独对裴染说。”
艾夏知道她们有事,立刻出去了,顺手帮她俩关好门。
阿布对裴染绽开一个微笑。
“你选择了跟着身上带着蓝色的枪的人走。”
这是一个肯定句。
裴染点头,“是啊。”
其实不用回答,她也知道。
阿布说:“我知道你还要去做别的事,我们得抓紧时间,”她伸出手,“裴染,我能不能……”
裴染直接把手交给她,“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