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当个列车司机还挺好玩?”
裴染:“我没有。”
W耐心地揭穿她:“我观察到了,你的眉毛上扬,眉心舒展,说明你的心情相当愉快。”
裴染没出声。实话实说,这样开着火车,把一整车人运来运去,让他们到站下车,还真的挺有意思。
后面几个车厢的门陆续都打开了,不少人拖家带口地下了车。
W说:“车上很多人都是夜海市的居民,因为城里大火,才上了夜海七号。”
现在逃出城了,就不用再跟着列车继续往前了。
那几个大学生是最先下来的,只有金河俊背着大包,其他人都没带包,看样子只是下来送同学。
金河俊和朋友们一一抱了抱,挥手告别,又对裴染也遥遥地挥了挥手,才转过身,和其他下车的人一起大步流星地往车站出口走。
他走了没多远,脚步忽然慢下来,转了转头,最后望着前面出站口外的方向,停住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忽然弯下腰。
肩上的背包往下滑,沉重地落了地,嘭地一声,在一片寂静的站台上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他,十分错愕。
金河俊没管背包,像只虾米一样,弯弯地弓着背,抬起两只手,满脸乱抓,用力得指节都在泛白。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突然向后反弓,两只手指猛地抠进自己的眼睛。
鲜血长流。
不知是因为嘴上封着胶带,还是靠意志力忍住了,他竟然没有叫出声。
这时,出站的人群里,有人忽然一脸惊慌,举起胳膊,无声地指向出站口外的方向。
无论是车上还是车下,所有人都跟着惊恐地往那边看。
裴染也看向出站口那边。
出站口也有一排闸机,但是四四方方的很安分,没有任何融合体的样子,外面的街道也很安静,路是灰的,楼是灰的,天是灰的,安静得像一座灰色的死城。
裴染问W:“那边有什么东西?”
金属球还放在驾驶位的操作台上,W回答:“角度受限,我看不到你那边。”
他顿了顿,忽然说:“但是裴染,你仔细看外面的建筑。”
从车站的方向望出去,星塔镇的楼宇不多,没有夜海市那样的摩天大厦,大多只有一二十层而已,也不算密集。
裴染忽然看明白了。
目之所及之处,所有建筑,都正在轻微地蠕动。
几年前,有一次到地面上收集物资的时候,刚好赶上了难得的大太阳天,当时阳光炽烈,炙烤着大地,灼热的空气在地表水一样波动,让废弃的城市里,所有建筑都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热空气中缓缓地荡漾着。
现在,眼前,虽然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的影子,冷风阵阵,不远处的建筑却和那个大热天一样,正在轻微地蠕动着,就像活了似的。
出站的人群都发现了这种诡异的景象,只愣了愣神,就一窝蜂地转身往回跑。
人流中,只有金河俊还蹲在地上,痛苦地捂着眼睛。
他的两个朋友,那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和一个围着藏蓝围巾的男生,一起冲过去了,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
金河俊的眼睛受伤了,神智仿佛也清醒多了,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们回到车门前,他的几个同伴都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他塞回车上。
就在此时,裴染看见半天不见的尤连卡了。
他从后面的一节车厢下来,跑到前面一节车厢的门口。
那里有个老奶奶,因为着急,反而怎么都迈不上高高的踏板,尤连卡冲过去,托着老奶奶的腰,把她送上去了,又转过身,帮忙把一个小孩递上车。
他看见人都上车了,帮忙关好车门,又奔向前一节车厢。
奔跑中,白大褂的衣襟随着动作扬起,白到晃眼。
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躲回车上,站台清空了,裴染回到驾驶位,推动手柄,夜海七号开足了马力,飞快地驶离车站。
竟然会有楼房那么大的巨型融合体。
这个世界越来越癫了。
列车飞速向前,渐渐远离了星塔的巨型融合体们,裴染盯着前方延伸的轨道,W说的‘一点透视’的那一点,默不作声。
W在耳边说:“裴染,我觉得刚才的事不太对劲。”
裴染在心中回答:“是。我也觉得。”
W说:“我猜测,刚刚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应该就是有人在动手脚,用某种异能故意把人送到闸机前,来试探穿过闸机融合体时会发生什么,那个人,现在还在夜海七号上。”
他的推断和她完全一致。
裴染回答:“对。刚刚又是。”
刚才的金河俊,在挖眼前的几秒钟,放慢了脚步,茫然地转头,动作和闸机口被一切为二的男生,还有另外两个被闸机吸引过去的人,一模一样。
裴染:“感觉就像是催眠。”
W:“问题是,这个人催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夜海七号的进站口,催眠别人的目的很好解释,那个人也打算进站,又不想冒险,所以把别人往铡刀口上推。
可是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挖了金河俊的眼睛?
如果想告诉大家,车站外的大楼都变成了融合体,非常危险,提醒人们不要出站,犯不着用这种惨烈的方式。
裴染琢磨:“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好像是有人不想让大家离开列车。”
这么狠狠地吓唬一下,效果显著。
W说:“有可能。但是把所有人都留在列车上,不让人下车,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裴染也不知道。
她说:“W,我发现融合体的能力,通常和他们的个人爱好有关,你可以查查看,车上的这些乘客,有谁的爱好能和比如催眠、控制别人这些,搭上关系。”
她又想了想,“我知道你能看见大家的资料档案,可是你能找到他们的爱好吗?”
W回答:“虽然公民数据库里没有这种信息,但是通过他们的个人经历,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我需要一个一个扫描一遍他们的脸。”
裴染站起来,拎起金属球上的绳子,把球斜背在身上。
“我带你走一遍车厢,正好我也想去问问金河俊,他看见什么了,为什么要挖自己的眼睛。”
W不太乐观:“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
,金河俊的眼睛又坏了,看不见你比手势和画画,你打算怎么跟他交流?”
裴染老实答:“不知道。”
W:“……”
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艾夏一直站在驾驶室门口,探头向后张望远远地被甩在后面的星塔镇,还有那些巨大的融合体。
裴染拍拍她的背,指了指驾驶座。
艾夏的眼睛立刻大了一圈,明亮了不少,眼中写的都是:真的?可以让我开车??
人人都觉得当火车司机很好玩。
裴染过去摸了下手柄,用眼神问艾夏:你会开吗?
艾夏立刻点头。
她在驾驶位上坐下,双手快速地结了个手印,又竖了一下大拇指,意思是:她的手印又可以用了。
她结个手印就能掀翻一切,列车交给她是眼下的最佳选择,裴染对她指了指后面,顺手拎起背包,拉开通往后面车厢的门。
两节车厢之间晃晃悠悠的,是一小截连接的软通道,过了通道,就是下一截客车厢。
客车车厢全是四人座,两两相对,座位中间是张小桌子,座椅上套着薄薄的蓝色印花椅套,看起来并不算舒适。
这个用悬浮车在天上飞的时代,坐在列车上,沿着地面慢悠悠地往前走,变成了一种新鲜事,还有人专门花钱买票,特地来受这种罪。
江工就在最前面的一组座位里。面前的小桌板上,还摆着艾夏的那盆郁郁葱葱的白鹤芋。
她靠在座椅椅背和车厢壁的夹角里,闭着眼睛,正在休息,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的腿上盖着一张厚厚的小毯子,手里抱着一个毛茸茸鼓鼓囊囊的小包,估计是会发热的那种。
江工旁边放着艾夏的大包,包身瘪了一大块,应该是原本放毯子的位置。
艾夏不止背了一花盆土,还背着给外婆御寒的东西。
裴染没有打扰她,继续往前走。
车厢里人不算多,坐得稀稀落落的,安全起见,所有人都彼此尽量保持着距离,最多只和自己的同伴坐在一起。
下一节的二号车厢里也是一样。
刚才出了那种事,说明列车下已经不再是个安全的世界了,到处都有恐怖的怪物,不少原本打算下车的人只能暂且留在座位里,望着车窗外,眼神惶惶。
裴染的目光忽然被一个年轻男生吸引了。
那男生靠窗坐着,嘴上的东西相当奇怪。
这种不能说话的时候,很多人都想出了各种方法,封住嘴巴不让自己说话,比如用胶带,用各种夹子,用围巾口罩,用医用贴布,或者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还有艾夏那样别出心裁的,叼着一截小棍。
这个男生与众不同。他的嘴巴里含着一颗小球。
球两边连着皮带,绕过后脑勺转了一圈,固定住。而且相当专业,不止皮带上有孔洞可以调节松紧,球上还有可以呼吸的小洞。
裴染惊奇地盯着那男生瞧,问W:“这是什么设备,这么专业?”
男生被她看得脸刷地红了,别过目光。
W仿佛有点无奈:“裴染,别盯着人家。”
裴染不懂,“为什么?”
W:“这是口球,确实是某些场景的专业设备,对我而言,其实和口罩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怕直说会给我们的关系减分。”
裴染问:“某些场景是什么场景?”
W无语凝噎。
他不吭声,裴染自己突然顿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