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霜本就心有余悸,让他说得更是忐忑不安,但仍试图为重烛辩解道:“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人。”
车驾顶上漆黑的镂空雕花之上,盘缠的一条细小黑蛇欢喜地摇了摇尾巴。
桑莲煞有介事地点头,“对,比起别的魔头来说,我们这位魔尊的确不喜滥杀,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不识相,偏偏要犯到他手里去,他也绝不会手软。”
暮霜绞着衣袖,埋头不语。
桑莲已得知了她就是那在离燕谷中不分正魔救人的活菩萨,心中对她颇为赞赏,便多几分怜惜,试图劝她迷途知返,免得遭了毒手。
“我跟在重烛身边好几百年了,数不清见过多少像你这样千方百计都想要接近他的小娘子,有的是正道那边派来的,有的是野心勃勃觊觎魔尊身边那个位置的,也有的……”
桑莲抬眸,细细看一眼对面之人,他看得出来,小娘子眼中的担忧不是作伪,她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并非别有目的,但越是这样,他才越是觉得不忍。
“也有的是真的爱上了他这个人,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求他垂怜。”桑莲说着,叹息地摇了摇头,“可我们的魔尊大人是个死心眼,心里面就只记挂着一个人,为了她踏遍九州四海,招魂引魄,在天山山腹之中设下禁阵,就算闯进黄泉,都只为去寻觅那一个人,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
重烛……
暮霜认真听着,心中感动不已,又心疼不已,憋得眼眶发红。
桑莲以为她是因明白自己没有机会而伤心,心中生出一股拯救迷途羔羊的磅礴正义来,说道:“幸好重烛现在不在,一会儿,我趁着玄清不注意,就把你从马车上丢下去,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别为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车驾顶上的黑蛇倏地竖起脖子,吐了吐鲜红的蛇信,黑豆眼盯住某人,寻找绞杀的角度。
暮霜心伤到一半,愣了一下,赶紧摆手道:“不,我不要走,我就是为了重烛来的,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这种话,莫说是重烛,就连桑莲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桑莲摸了摸莫名有些发凉的颈项,将竖起的汗毛按回去,见她仍然执迷不悟,恨铁不成钢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他而来的,以前的那些小娘子都是为他而来的,最后全都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还欲再劝,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一股强悍的气浪忽然从车驾侧面直冲而来,寒霜灵气霎时冲破车窗。
车窗外,无数尖锐冰凌,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将这一行魔修车驾全都笼入寒冰剑阵之下。
是潜伏在附近的正道修士偷袭。
车队一时被打乱,玄清匆忙领着魔修上前迎战。
为暮霜二人驾车的只是普通飞马,自比不上尊上的烈焰马,受到惊吓,在半空胡冲乱撞,车厢里的两人被巅得晕头转向。
眼见几束冰剑携着凛冽寒风,势如破竹,直刺马车而来,小黑蛇倏地窜出车厢,凌空飞掠而去,额上护心鳞闪过幽暗的光芒。
叮叮叮——
幽影闪动,数声连响,将那连片射来的冰剑撞得粉碎。
马车稍微安定下来,桑莲看一眼外面乱糟糟的场景,玄清一时半会儿定然也注意不到他们,他回过头来,一脸欣喜道:“你看,就连老天爷都想救你,机不可失,就是现在!”
说着,不由分说地兜头往暮霜身上洒了一把药粉。
“我不走……”暮霜一张嘴,将那药粉吸入口中,身形嘭得缩小,变成了一只小狸猫。
暮霜大惊,出口的话语全变成了猫叫。
桑莲提起她的后脖颈,抚了抚狸猫背上炸起的绒毛,“这是化形丹的药粉,化形时间可维持三日,免得那玄清发现你丢了,回头再把你找到了,等药效过后你就能重新变回人身。”
他抓起狸猫,探头往下方看了看,“是有点高,但下面是树林,狸猫身姿灵活,应该摔不死,我本想把你变成鸟的,但你不听劝啊,变成鸟肯定得飞回来。”
暮霜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爪子拼命抓扯车窗,不想被丢下去,桑莲手背上被挠出好几条血印子,终于扼住她挣扎的四肢,一个用力将她丢出窗外,对她挥了挥手。
“小娘子,好好活着,找个好郎君嫁了吧,别再不自量力地跑来送死了,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暮霜从半空直坠下去,四爪乱舞,“喵嗷——”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桑莲“嘶”一声按住耳朵,莫名觉得她骂得很难听。
他大人不记小猫过,微笑着看那小狸猫掉进下方浓密的树冠里,心满意足地缩回车厢,惜命地趴到座椅下。
很好,今天的桑莲大人,又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医仙。
小黑蛇解决完袭来的冰剑,返回车内,就只看到趴在车厢底部的桑莲。
它飞快地在车厢内窜了数个来回,把所有角落都检查了个遍,就连翻倒的香炉,它都埋头进炉灰里面一通乱找。
还是没能找到暮霜。
小黑蛇出离愤怒,从香灰里扬起头来,身形猛地膨胀开,散做一团似雾非雾的蛇影,只有额心的护心鳞依然是凝实的一片。
蛇影朝着桑莲张嘴嘶吼,尖牙威胁地抵在他的脖颈上。
桑莲初初见到它,先是一喜,激动地叫道:“重烛,快快快保护好我。”
随后才察觉到蛇影对他的强烈威胁,他余光小心翼翼地瞥着抵在脖子上的毒牙,一动也不敢动,结结巴巴道,“哎哟,你看清楚点,这是我的脖子!”
见它的毒牙又往脖子上压来几寸,桑莲才知它是故意,忙求饶道:“哎哎哎,这是做什么啊,有话好商量嘛……”
蛇影面目狰狞,翘起尾巴,愤怒地拍了拍暮霜先前坐过的地方。
在生命的威胁下,桑莲脑筋转得飞快,立即明白过来,“啊?你想找先前那个小娘子?她、她逃了,下面、下面林子里……”
蛇影倏地一敛,从车窗飞跃而下,没有丝毫犹豫。
桑莲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小声地谴责道:“这个家伙还是这么小心眼,人逃都逃了,竟然还要追上去斩尽杀绝,实在可怕得很。”
只愿小娘子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
且说另一边。
锦施暗箭伤人不成,被一名突兀出现的神秘人所救,被拢入宽大的袖袍中,过了许久,才重新被人放开。
她现下所处之地,早也不在那片竹林里,甚至也不在离燕谷中,入目所见是一片雾蒙蒙的山林。
“仙子,又见面了。”身后有人说道,话音温和,听着耳熟。
锦施转过身来,看清那人模样,惊讶道:“春辰神君,您怎么会在……”人间。
这下完蛋了,她私下凡间,还被上神亲手逮着,就算有卯日星君替她求情,怕是也难以过关。
锦施登时心慌意乱,膝盖一软,俯身跪拜道:“神君在上,小、小仙只是思家心切,想回唤日岭看看爹娘,今日只是路过那里……”
春辰因她这个荒谬的借口不禁失笑,“只是路过,为何还要引弓搭箭,暗中伤人?”
锦施:“……”她绞尽脑汁,试图辩解,“小仙见那山谷之中魔气冲天,实在不忍见魔修屠戮苍生,才欲要出手阻拦一番。”
“是么?”春辰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责备与否,只陈述了一遍天庭规定,“仙子莫不是忘了,天条中有定,凡上界仙神,不可随意干预下界之事?”
就连那位小雀仙下界来,都需要司命星君细观满天星辰,小心编撰命牒,再借助一名凡间女子的身份才行。
锦施闻言,越发紧张不安,“小仙救人心切,一时情急,实在没想那么多,恳请上神饶恕我这一回,小仙定当立即折返天庭,以后绝不会再犯。”
眼前衣摆拂动,春辰向她走来两步,和煦的神威从他身上缓缓淌出,分明如春风拂面,却带给人沉重的压迫之力,他道:“锦施仙子还不肯对本君说实话么?”
锦施紧攥裙摆,终究是抵挡不过上神之威,将自己私下凡尘的前因后果,如实吐出。
她本以为会受到春辰神君的严厉斥责,却没想伏在地上等了许久后,那位神君却叹息一声,俯身将她扶了起来。
春辰道:“你知道这是何地么?”
锦施转头看了看四周,山间浓雾将树林遮蔽得影影绰绰,饶是现下正值午时,日光也难以穿透迷雾,使得周围景致颇为昏昧。
她满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小仙不知。”
春辰也未拐弯抹角,很快便揭晓答案,说道:“此地名为雾隐山。”
五百年过去,雾隐山下的小村子早已破败得无人居住,这座山原本便常年云雾笼罩,后又被那魔道尊主设下结界屏障,山中便越发杳无人迹。
“雾隐山?”锦施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细细一想才骤然想起是在何处听过。
是那只熊蜂!她曾在熊蜂嘴里听到过这个地名,且它还提及过不止一次,因为这是暮霜和小魔修见面定情的地方。
春辰感慨道:“本君救下你后,本是随意择了一个方向,没想到却到了此地,可见冥冥之中,机缘天定,这兴许的确本该是你的机缘造化。”
锦施蓦然仰头,因他这么一句认可的话语,压抑在心底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不甘尽数从眼底爆发出来,委屈啜泣,“能得神君此言,小仙感激不尽。只是本应是我的又如何?事到如今,我早已是被人鸠占鹊巢,踢出局外,即便想要挽回也无能为力,还险些两次因此丧命。”
春辰微微蹙眉,面露关切之色,“仙子心中已生挂碍,本君今日即便将你强行带回天庭,你心障不消,恐怕也会对以后的仙途有损。”
听见仙途有损,锦施面色更是惨淡,心中也愈发嫉恨那只山雀。
春辰没有错过她眼底恨意,长叹一声道:“罢了,我与卯日星君素来交好,亦不忍见他的妹妹以后受心魔所困,你我能两次相会,可见缘分匪浅,本君便助你消了心障就是。”
锦施受宠若惊,疑惑道:“神君能如何助我?”
“心障因何而生,便能因何而解,你因误失良机求而不得而生不平心障,若你能取回自己应得的,心中不平自然也就平了,心障自也就消了。”
春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盆巴掌大的盆栽,玉石盆景之中,一株三叶仙植生机勃勃,翠绿欲滴。
“此为附魂草,我曾请暮霜仙子帮我温养过一段时间,草中余留有她的魂力,此草已与她生息相关,当能骗过你说的那个以魂识认主的信物,护你周全,若仙子实在不甘心,可借此再去试上一试。”
锦施惊奇地打量着春辰神君掌中的灵植,眼前的小灵植看上去和三叶空谷幽兰差不多。
她本就是去悬圃园中走个过场,也没仔细背读过那比天河还长的灵植谱,从没听说过什么附魂草。
但春辰神君毕竟是掌春的上神,当然比她见多识广,能拿出一些她没见识过的灵植,实在太正常不过。
想不到那小山雀表面看着孤僻,没什么朋友,成天只能和一群肥蜂子混在一起,私底下竟和春辰神君都有了来往。若再给她些时日,说不准以后当真会爬到自己头上去。
锦施咬了咬唇,心中不忿,但想到第一次险些被蛇影勒死的经历,又有几分犹豫道:“可我已用这木雕尝试过接近重烛,他已经知晓了,我没被木雕认主。”
春辰道:“你曾说过,那夜后,你又重回到了将将下界那一刻?”
锦施点头,“嗯,但我也不知为何会重来一道。”
“这就对了。”春辰抚了抚自己掌心纹路,说道,“我曾听说,小雀仙下界时,司命星君曾给了她三道谶文,能让她有三次机会重返过去,改变命数。这个谶文能影响到与她产生瓜葛之人,你当时也牵涉其中,所以亦受到了谶文回溯。”
“但你与他人不同的是,你乃是天庭仙子,虽人在下界,但所历的仍是天界时间,哪怕你在人间渡过二十年,时间作用于你身上,也不过只有二十日,暮霜仙子的谶文对你亦作用有限,你才会在回溯之后,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锦施忙追问道:“那魔界太子也会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春辰笑了一下,“魔界太子被斩落龙角,跌入凡尘,退化成蛇,他一日长不出龙角,便要在这凡尘里翻滚一日,无法回归魔界,既是凡尘里的蛇,想必是不记得的。”
锦施松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到神君手里的附魂草上,哪怕她得不到自己应得的,也绝不想让山雀轻易攀上高枝,以后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须臾后锦施下定决心道:“请神君助我化解心障。”
春辰抬高附魂草,掐指施诀,三叶灵草化作流光没入锦施眉心,闪了一闪,消失不见。
锦施立即从怀里取出那只木雕小雀,见到雀身铭文晃过涟漪一样的波光,春辰的身影逐渐从雾中淡去,“时辰已到,本君该回天去了,望锦施仙子早日解开心障,平安归天,往后仙途通达。”
锦施连忙俯身行礼,拜别春辰。
有了掌心的木雕,眼前的雾气竟在她面前霍然分开,露出一条山道来。锦施望着山道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往雾隐山深处走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锦施在那雾气深处看见了一座山间小院,院中有一栋 高大的木楼,木楼两侧各有一排小木屋,爬满野蔷薇的篱笆圈挡住一个宽阔的院坝,院子东南一角架着三两支架,架上挂着熟透的紫葡萄。
一群麻雀在葡萄藤上跳来跳去,啄食着成熟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