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妖夫人闻言,笑声一顿,立即想要自爆内丹,被重烛挥出一道魔气封住了浑身经脉,阻断了她身上的妖气运转,“小心点,别叫她死了。”
雉妖夫人瘫软到地上,被燕歌亲自押送回了天山。
重烛回到天山便立即去查看暮霜的情况,暮霜躺在床上,还没有醒,纤细的手腕间,那一枚衔尾蛇的手镯莹莹发着光,一道半透明的蛇影覆盖在她身上,正守护着她。
待重烛走近床沿,那道蛇影才缩回了手镯内。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揭开暮霜胸前的衣襟,只在她心口处看到自己昨日留下的吻痕,再没有别的伤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那雉鸡精的生命和暮霜维系在了一起,若是伤她,便也会伤到暮霜,难怪当初木雕上的替身铭文会发动,那什么附魂草比他想象当中还要麻烦。
重烛低下头,抚平她紧蹙的眉心,轻声唤道:“阿霜,阿霜,醒一醒。”
暮霜的眼珠在眼睑下不安地转了转,她听到了重烛的喊声,但一时间却很难醒过来,她的意识就像是陷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完全身不由己。
直到看见那座熟悉的天门,听见旁人出声唤道:“锦施仙子。”
暮霜才恍然明白这个人是谁。
锦施狼狈地逃回天界,顾不上天兵的阻拦,失魂落魄地奔向光明宫,在这天上她也只有卯日星君可以依靠和求助。
她一路都想着,该如何求卯日星君救自己母亲,她以后定会乖乖听话,再不会任意妄为,这次不论怎么处罚她,她都认了。
可当她奔到光明宫时,却只看到紧闭的宫门,锦施没有见到卯日星君的面,先被一群天兵擒拿住。
锦施知道自己逃不过处罚,只求道:“天官大人,让我见星君一面,只见一面就好。”
那领头之人乃是司刑宫中的天官,冷漠道:“锦施仙子,你多次私自下凡,屡犯天规,卯日星君犯了包庇之罪,已被陛下责令封宫自省,任何人都不得再出入光明宫,你也是见不到他的。”
锦施唯一的希望破灭,一下失了力气,被两个天兵一左一右地挟住,往外押去,直到被推上一座石台,石台下方便是阴霾浑浊的渊谷,成堆的废弃物堆积成山,锦施才大叫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刑官抖出一面判书,说道:“司刑神君已为你下了判书,从即日起罚落下重天落尘渊中,清理下方两重天废弃之物,废物一日不清,锦施仙子一日不可再踏入三重天之上。”
那下方的两重天中积累了天界千千万万年的废弃之物,怎么可能清理得干净?这无异于要将她永生永世流放至那脏污之地。
锦施突然冲起来,伸手去抓那面判书,大叫道:“我不认!为什么对我判罚这样严苛,这不公平!”
刑官挥了挥手,判书收卷入他袖中,锦施只觉背后一股大力袭来,猛地将她推下石台,绵延的祥云合拢,遮掩住了上方金碧辉煌的宫殿,污浊的灰霾袭来,将她吞没进去。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重烛的声音自锦施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插入进来,语气带上了几分急迫,喊道:“暮霜!快醒过来!”
心海里乌沉沉的水浪在翻腾,一浪接一浪地冲入她的树林之中,暮霜的神识终于从那一株兰草里抽离出来,回归至身体里,倏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重烛那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容,见到她醒来,他脸上的表情才舒展开来,将担忧压回眼底,抬手勾起一缕碎发拨至她耳后,问道:“是又做梦了?”
暮霜还有些怔愣,呆呆道:“我好像不是在做梦。”
前几次她都只是在梦境里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隐约知道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但这一次,她是实实在在地被吸入了那一株兰草内,和锦施一起,透过她的眼,见到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暮霜闭了闭眼,回想那一株兰草,喃喃道:“那是附魂草,春……”她的话音被无声扼住,暮霜吐不出口,只好改口道,“有一位故人,曾将它的种子给我,托我培育出了这株草。”
悬圃园中的莳花仙们其实很少能见到上位的神君,除非陛下或天后娘娘举办赏花会或蟠桃宴之类的宴席,但那样的宴席,暮霜是没有资格参加的,顶多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从上重天降下的神君们。
每次宴席之时,上神们的神力逸散在园中,悬圃园中的灵气便会暴涨一截,这个时候是修炼的最好时机,暮霜每回只要感觉到悬圃园中灵力暴涨,便知道上神们又下来赏花了。
不过春辰神君却不一样,他司掌人间春色,每到春日便需要来悬圃园采集花树种子,为人间布春做准备,因神君有伤在身,大多数时候都是他麾下的仙娥们前来采集布春花种。
有时,春辰神君也会亲自前来,比起其他上神,他出现在悬圃园中的次数要多得多,暮霜见到他的机会自然也多了。
在所有的上神中,除了掌管悬圃园的女夷夫人外,暮霜最为熟识的,就是春辰神君了。
暮霜被罚下凡尘历苦刑,历劫完刚回天的那段时间,因思念重烛,总是郁郁寡欢,导致她管理的花圃也随了她的心情,个个垂头丧气,恹头耷脑,连颜色都不如往日鲜亮。
她每日侍弄完花草后,都倚靠在同一棵树下休息,相思最苦之时,往往垂泪,泪水滴入地面,久而久之,那树梢上忽然新开了花,结出了荚果。
春辰神君来采花种时,瞥见了那树上荚果,摘下一个剥出几粒鲜红的豆子来,捻着红豆沉思了许久。
正当暮霜正惶恐不安之际,春辰神君忽而展眉笑道:“仙子日日在树下垂泪,眼泪润泽树根,我看呀,这树和你一样,也害了相思之苦,这豆中寄托的皆是你的相思之情,不如就取名相思子,纳入布春的树种之中,洒落人间去,也叫人间肝肠寸断之人,能有寄思之物。”
那之后,春辰神君每次亲自布春之时,都会来同暮霜说上几句话,闲聊上一会儿,开解她的苦闷,暮霜一直都觉得,春辰神君是这天界之中最最温柔的神君。
是以,他带着那粒草籽来请她培育时,暮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她确实也无权拒绝。
第43章
重烛先仔细地检查了暮霜的情况, 确认她安好,之后才问道:“附魂草在人间早已绝迹,记载它的医书典籍也大多失传, 巫医谷贮藏天下医书, 桑莲回谷中寻觅了半个多月,都未能找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阿霜, 你对它可有了解?”
暮霜想了想, “附魂草是一种很依赖人气的草种, 它以人念为养分, 多生长在人群聚集之处,会被强烈鲜明的情念波动所吸引。”
但天界仙神,修身养性, 情感波动大多淡薄,春辰神君亦是温吞的性子,难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是以,难以令附魂草发芽生根。
暮霜刚从凡间返回天界时,身上凡尘之气未退,能凭眼泪催生出相思子,春辰神君因此觉得她应当有希望培育出附魂草,才会将草籽托付给她,要她每日用神识温养草籽。
附魂草不属于悬圃园中的灵植,并不在莳花仙们需要背记的灵植谱上,暮霜所知道的关于附魂草的信息皆来自于春辰神君。
春辰神君只交代过她培育附魂草需要注意的事项, 别的他不说,暮霜便也无从知晓了。
重烛听她说完, 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不悦道:“神识出自于魂,只你日日温养,那草籽不就相当于是吸食你一个人的魂力长成的?”
难怪以魂识认主的木雕会将带有那株附魂草的雉鸡精也认作主人。
这之后,暮霜又梦到过几次锦施,看到她一个人在落尘渊里游荡,一开始她还不甘心地想要重返三重天,被打落数次后,她似乎终于死心了。
落尘渊里终日阴霾笼罩,不见天光,这里都是弃置物,没有灵气,只有弥漫的浊气,和浓得化不开的幽怨之气,风声从灰暗的废山之间穿过,都像是呜咽哭啼。
时不时还有上重天投下的废弃物,掉落下来时砸出惊天的震响,尘埃横扫,常常会将堆积成山的垃圾震塌,锦施在落尘渊下来回奔逃,有好几次都险些被倒塌的垃圾掩埋。
即便能躲开上重天新弃下的废物,避开倒塌的垃圾,落尘渊中还有沉积已久的弃物生出的怨灵,这些怨灵影子一样藏在阴翳里,憎恨一切从它面前走过的活物,冷不丁地便会窜出来,狠狠咬你一口。
锦施身上的仙气,是它们最恨的存在,她就像是一个活靶子,被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怨灵当做了泄愤的对象,时时刻刻都被窥探着。
上一次来时,她根本没有遇上过这些,她不知道,落尘渊原来是这么恐怖的地方。
——为什么要丢掉我,我的笔尖还能写字,我的炉火还能炼丹,我的瓶身裂了,那也是你不小心打裂的,为什么被丢弃的是我……
这里四处都是这样哀怨的诘问,潮水一样永不停歇地灌入她的耳中,锦施就算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她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在废山之间四处逃窜,一边喃喃地反驳,“不是我丢弃你们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因为附魂草,暮霜的魂识总是被拽过去,使得她夜夜都难以安眠,到后来,就算白日里,说着说着话,也会突然闷头倒下去。
桑莲从巫医谷回了天山,给她配了安神的丹药,甚至用上了隔断六识的熏香,可都无济于事。
暮霜又一次突然陷入沉眠,这一次重烛唤了许久都没有将她唤醒,桑莲束手无策,忧虑道:“再这样下去,也许下一次,下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魂识可能就会回不来了。”
重烛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怒道:“你们巫医谷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固定住她的魂魄?”
桑莲被他周身溢出的魔气吓了一跳,苦着脸道:“我倒是想用些极端点的方法,但那附魂草对她的作用太强,如果我强行禁锢她的魂,这就像是拔河一样,很有可能将她的魂魄撕裂,这样也没关系吗?”
重烛一把将他甩开,冷着脸回眸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桑莲抚了抚自己襟口,叹气道:“这世上绝没有无解的东西,我们只是被动在关于它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重烛蹙眉沉思了片刻,拂袖往外走去,“看顾好她,我去给你找附魂草的资料。”
他去了魔军的军营,打算派出人去,寻找三千年前的虞山旧址,司墨听闻此事,闯入帐中来,问道:“你想找虞山剑尊做什么?”
重烛没搭理他,司墨追在他身后说道:“我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事,但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他。”
重烛终于停下脚步,他将暮霜的情况简单说了,最后道,“所以,我得尽快找到能克制附魂草的方法。”
司墨听说事关暮霜,当下也不再隐瞒,立即将他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虞山自那位剑尊死后就封山了,现在不知隐没到了何处,你想要找虞山,就得先找一个来剑宗的嫡系才行。”
重烛疑惑道:“来剑宗?”
司墨点点头,“我也是当年去来剑宗交流学习时听说的,来剑宗的开派祖师出身自虞山,据说是那位剑尊的师弟,师兄弟两个喜欢上同一个女子,因此生出分歧,后来那女子嫁给了师兄,师弟便从虞山出走,创建了来剑宗。”
这些掺杂了爱恨纠葛的小道消息,司墨最是感兴趣,恒越宗和来剑宗两派交流期间,他可没少挖掘来剑宗的这些秘闻。
“最后,那女子不知怎么死在了虞山剑尊手下,师兄弟反目成仇,在虞山大战一场,,来剑宗的祖师爷杀了师兄,封锁了虞山,但来剑宗一脉发源自虞山,只有嫡传的剑意才能找到虞山打开封山之阵。”
司墨说完之后,补充道:“这些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可以试试,就是来剑宗和魔门水火不容,要想去找个嫡传弟子来,也许有些麻烦。”
重烛领着魔军在恒越宗的那一场大战,使得正魔两道的关系越发尖锐,重烛杀了余溪山河恒越宗的掌门,又屠杀了几名长老,唯独放过了司墨和他爷爷。
正道修士早就将司墨打作叛徒,但司墨这人很乐观,只要能活着,名声算个鸡毛掸子。
“来剑宗的嫡传弟子?”重烛沉吟道,“天山的地牢里倒是有一个。”
第44章
暮霜其实听到了重烛和桑莲的话音, 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的魂魄困在那一株附魂草里,好像与自己的身体分割开了, 只剩下一点微末的联系。
附魂草寄生在锦施的灵台里, 而她被困在附魂草内,只能被迫接受着锦施的所有情绪, 她满腔的不甘和愤恨源源不断地渗入附魂草中, 将这一株三叶兰草滋养得越发浓绿茁壮。
暮霜当初是用爱浇灌的它, 锦施现在便是用恨在浇灌它, 她的恨意从叶片上渗透进来, 沸水一样煎熬着附魂草里的魂魄,直往暮霜的心里钻。
她哭,催使着暮霜也要同她一起哭, 她恨,催使着暮霜也要同她一起恨。
锦施躲在一处废山脚下,倚靠着一墩废弃的神兽雕塑,哭了很久,暮霜一直能听见她的哭声,听见她的咒骂,才知道锦施原来这么憎恨她。
她觉得不解,她自认从未对锦施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反倒是她曾威逼利诱自己替她顶罪,到最后,被憎恨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若是以前,暮霜定会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反省自己是否有哪里做的不对,但是现在, 她不会了。
就像重烛以前告诉过她的那样,这世上就是会有无缘无故的恶意,当你试图去探究为何时,便也主动陷进了对方的恶意里。
如果总想着去讨好别人,甚至去讨好一个厌憎你的人,那么最终受委屈者,都只会是你自己。
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委屈自己。
暮霜并不想被别人的爱恨所裹挟,不想去探究这恨意是因为什么,是源自何处,也不想去反省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招来她的恨意,她陷在源源不断渗入进来的恨意里,始终保持着清醒。
锦施憎恨她,那便由她恨去吧。
春神殿,百花宫,春辰神君挥退了宫中的所有仙娥,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托腮盯着荷花缸里漂浮的那一朵白花,但那花并不是荷花,它无枝无叶,无根无凭,却盛放得极为娇艳。
正是那株附魂草的花,此时此刻,花蕾的中心隐约可见一道窈窕的身影。
锦施从一开始便对那只小雀仙抱有成见,从最初逼人顶罪害怕被揭穿的心虚,到后来的嫉恨,再到现在被打进落尘渊永世不得翻身,她将一切的罪因皆归咎到了那只小雀仙身上。
这样强烈的不甘和怨恨,春辰神君原以为,应该很容易侵蚀入那性子怯懦的小雀仙心里才是,可令他没想到是,被如此强烈的恨意包裹,那小雀仙竟全然不为所动。
他原想让小雀仙亲自动手杀了重烛,现在看来,这小雀仙难以受仇恨懵逼,无法为他所控,这个法子是行不通了。
春辰等了些时间,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拖得越久,便越容易生变。
他将魂花收入袖中,从春神殿中出来,避开天界的守卫,独自下了落尘渊中,在一座废山脚下找到了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