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星君伸手招来一片命牒,递到她面前,“这个司墨,便是我特意安排,为你挡灾解难之人,他本就应当为你而死,所以暮霜仙子不必为此感觉愧疚。”
暮霜定定盯着那命牒上的结局看了良久,反驳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司墨就是司墨,没有什么‘本就应当’,他应当有的是自己的人生,有疼爱他的爷爷,有牵挂他的朋友,而不是因为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付出生命,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司命愣了一下,挥手将属于司墨的那一片命牒化作星尘飘散入星海之中,口气颇为凉薄道:“暮霜仙子,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
那位锦施仙子,也觉得命运待她不够公平。
若人人都能得公平,这世上又哪来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笔下的命数又如何能继续下去?
暮霜追着那飘散的命牒星尘跑了几步,直到来到石坛的边缘,伸手想抓也抓不住,才停下来,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徒然无力。
“我借了花惜月的身份,就这样离开了,那她的父母怎么办?”暮霜问道,她跟重烛相认之后,便委托了玄清,请他重新收罗那些她从花家带出来的法器,还想着若有机会,定要将那些法器都如数送回。
司命诧异地看她一眼,这小仙子下界一趟,只那么短短半年时日,心中记挂的人可真多,他有些无奈道:“仙子放心,花惜月转世之时,留了两个梦给她的父母,你归天之后,我便会选择合适的时间将这两个梦给她的父母送去。”
暮霜放下心来,司命又问道:“仙子还有什么牵挂之事?若是没有,那我便送仙子出去了。”
暮霜不舍地回头看向重烛那颗耀眼的星辰,摇了摇头。
眼前的星海从她眼中飞快黯淡下去,最后属于重烛的那颗星的星芒也完全隐没了,暮霜从那片星海之中出来,出现了三重天的悬圃园中。
她一回到悬圃园,便被女夷夫人唤过去,夫人体谅她下界一趟辛苦,给了她三日休假,让她可以在居所好好休息,不必立刻开始上工照料花草。
随后又说起她养的那群小熊蜂,女夷夫人道:“你下界之后,那群小熊蜂不知怎么跑散了,我命园中的莳花仙们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全,约摸是飞去了一些危险之地,很难再寻回来了。”
暮霜也明白,悬圃园中不止有温顺的灵植,一些灵植还会捕食别的生灵,以前还有过莳花仙被灵植吞噬的事例,更何况是一些小熊蜂了。
她谢过女夷夫人,回去自己旧日的居所,熊蜂都从蜂巢里涌出来,围着她嗡嗡打转,她数了一数,的确少了几只。
暮霜捉了一只熊蜂走进屋子里,坐在窗台下,用指尖戳着它,问它们为什么要乱跑,她以前明明叮嘱过它们,不能飞出她负责的这一片花圃的。
那小熊蜂震动翅膀嗡嗡地叫,说它们看见暮霜被天兵抓走,害怕她又要被罚,个个都翘着尾巴针想要追上去把她从天兵那里抢回来,可惜它们的小翅膀哪里追得上上重天的天兵,没追上她,先在花园里飞散了。
这些小熊蜂虽有点灵智,但确实不太多,暮霜叹了口气,“那你们还感应得到失踪的小蜂吗?”
那小熊蜂震动翅膀,晃了晃身子,感应不到了,它们多半都不在了。
暮霜只得将它放飞回去,她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地看着外面嗡嗡飞来飞去熊蜂。
上一回历劫回来时,她也是这般,失魂落魄了好久才缓过来,好不容易将这份感情慢慢沉淀入心底,结果又下凡走了一遭,这一次她又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他重新埋进心底呢?
她以后,真的永远永远都不能再靠近他了么?她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暮霜闭上眼睛,沉入自己心海,看到了那一片从她心海里退潮的乌水,她拼命地试图挽留它们,但水线还是越来越低,渐渐地走向干涸。
魔心回归,重烛应该不会再想她了。
魔界之中,正是一片沸腾之景,乌泱泱的魔族聚集在魔主宫殿前,迎接太子殿下的归位,重烛踏入魔界,悬身浮于半空,余光扫了一圈四面围聚的族人,落在中间那一座高台上。
重骁站在高台另一侧,迎着他走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要他踩着他的尸骨登上魔主之位。
台下魔族发出兴奋的高呼,为魔界见证新一任君主之位的更替而兴奋。
这是魔界的传统,每一任的魔主皆是如此登上那个位置,重烛看了一眼高台之后那一把森然的魔主交椅,又转回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重骁身上。
许久未见,他的父亲衰弱了很多,弱得令他感觉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自身的魔力已远胜过他,重骁的确已经不适合再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了。
重烛那如朝阳一样的金色眼瞳不含半分父子重逢的情感波动,暗红色的瞳孔注视着重骁,已锁定住了他身上的致命之处,抬手唤出自己的命剑。
斩苍携着呼啸剑鸣,破开虚空,飞射而出,落在他手上。
重骁张开手臂,大笑道:“很好,很好,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这才是我魔域未来之主应该有的样子!来吧,杀了我!”
在魔族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中,重烛冷漠地举剑,朝他攻了过去。
第49章
重骁坐镇魔界数万年, 即便他如今的实力已远不如当初,但仍是不容小觑的,他把自己当做了重烛登上魔主之位的最后一块磨刀石, 必然要倾尽全力, 绝无可能放水。
二人皆化作了原形,重烛一身墨色鳞甲, 在魔域晦暗的天色下, 闪动着宝石一样的光辉, 龙角巍然, 背脊上鬃毛飞扬, 如同一蓬猎猎燃烧的黑色火焰,浑身充满了年轻而强劲的力量。
相比较起来,重骁的龙身则要黯淡许多, 这位魔主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老迈,不死不灭的魔域之主,身上竟有了老态龙钟之相。
两人交战的魔力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尘埃翻涌中,两条长龙拔地而起,彼此撕咬着冲上高空,龙吟声响彻整个魔域大地,肉眼可见的冲击以他们为中心,一圈圈扫荡出去。
地面上围观的魔族们在地裂山崩的力量下狂呼,即便有族人被那恐怖的力量波及,当场丧命, 也只会成为身边魔族的佳肴,被飞快分食干净, 丝毫无减他们的热情。
魔族就是这般,以力量为尊,只为力量臣服。
一山不容二虎,这魔域之中只容得下一个君主。
头顶浓云翻涌,雷鸣电光闪烁,云中响起痛苦的龙吟惨嚎,鲜血伴随着大片大片脱落的龙鳞洒下来,引得地面的魔族像扑食的鱼群一样涌上去,为抢夺一片龙鳞大打出手。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落败的魔主从天砸下,将下方的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激出漫天尘土,地面的魔族像鱼群一样飞快散开,待尘埃落定后,又像鱼群一样聚涌回去,围绕在那深坑的四面八方,垂涎欲滴地盯着坑底的落败者。
先前他们还为了争夺一片鳞大打出手,但现在,魔主残破的身躯就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敢踏入那坑底一步。
因为那不是他们能够染指的食物,落败的魔主,是下一任魔主登位的大餐。
这是魔域历来的规矩。
重骁躺在坑底,鲜血泉涌一样从他身下漫出来,蜿蜒的龙身上遍布着数道被利爪撕裂的伤口,最严重的一道在他的背脊上,血肉翻开,连龙筋都翻卷在外,就差一点,就被人从身体里抽出去了。
他不知道最后一刻,重烛为什么要犹豫,这不是他想看见的。
重骁吃力地仰起头,望向云端上徘徊的影子,从鲜血狂涌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挑衅的龙吟,“吃了我!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魔域之中唯一的君主!”
重烛体内刚刚冷却的热血,又在那一声龙吟中沸腾起来,他周身战意高昂,血色从竖直的瞳孔中溢散出去,几乎要覆盖住金色的虹膜。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吃了他,吞掉他最后的力量,从此之后,魔域之中,唯吾独尊!
吃了他,吃了他——
重烛低下头颅,涎水从嘴角淌下去,血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地面颓败的身躯,跟随着心中本能的呼唤,从云端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朝那身躯之中,已然衰败的心脏咬去。
重骁灰败的眼瞳里映照出俯冲而来的身影,欣慰地闭上眼睛。
吾儿,就该如此。
魔域之主,就该如此。
无情无畏,魔心方能永不衰败。
重骁张了张嘴,很想大笑出声,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败给了天帝的算计,被七情入侵,使魔心破碎。
当魔心开始衰败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在重烛的獠牙穿透他的身躯之前,心脏之中一滴微弱的闪光,忽如一泓清泉冲刷过因力量而膨胀的心脉,在他心底激荡出一丝 细微的涟漪。
黑龙森冷的眼底凝聚出一点微弱的人性光芒,往后退开,庞大的龙身化作一团魔雾,继而聚拢化作人形,他悬里在半空,低下眼眸,眼底浮出些许痛苦之色,唤道:“父亲。”
重骁愣了一下,继而出离愤怒,他很想抬起爪子抓住他,大声告诉他,魔域之中没有父子,他只是他登上魔主之位的最后一道障碍,吃了他,吞下他的力量,接掌这片土地!
就和魔域历任的魔主一样。
他们之所以能强大到令其他种族皆退避三色,令天帝忌惮,皆是因为每一任的魔主,都是吞噬掉上一任的魔主而诞生的,在这样的吞噬中,魔心一次比一次更加强大。
但重骁没有力气了,重烛不愿吞噬他,他的魔气开始飘散,龙躯化作暗红色的光点,一点点湮灭。
飘散的光点中浮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是重骁流散的记忆,有点像是人间说法中,人死之时闪过的走马灯。
重烛的目光从那些零碎的画面上扫过,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画面里是一幅热闹的街景,街道两旁商店林立,灯火通明,来往的行人,人人手上都提着一盏花灯,他手里也提了一盏兔子灯,重烛看到他身旁女人的面容,才想来这盏灯,是他母亲买给他的。
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这一段记忆了,只知道这样热闹的街景,不可能是在魔域之中,应当是在人间的城池里。
小的时候,他母亲时常背着父亲,偷偷带着他去人间,即便重烛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吵闹的地方。
但母亲总是带他去,她给他买花灯,买人间小孩子喜欢的人偶玩具,带他尝人间的点心吃食,教他什么是酸甜苦辣。
重烛对此兴致缺缺,比起吃一块所谓甜的桂花糕,他更乐意去打一只魔兽,吃下它,增加魔力。
重烛转眸看向另一幅画面,那画面之中还是在人间,母亲牵着他的手坐在一方戏台子地下,指着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人,说道:“你看那张眉毛倒竖,凶神恶煞的脸,那就是在发怒。”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你父亲?”
重烛仔细打量对方片刻,摇了摇头,“父亲从不会发怒。”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过这种表情。
母亲便沮丧地垂下肩膀,“是啊,他从不发怒,你跟他一样,就像是一坛死水。”她又指向另一个人,说道,“你看,他是在笑,人啊,如果感觉开心,就会笑,如果感觉难过,就会哭。”
重烛对她的这一套说辞早就听腻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道:“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母亲突然一把握住他小小的肩头,将他扯回去,用力按回椅子上,掐住他的脸逼着他去看台子上的戏码,厉声道:“跟着学!学他们笑,学他们哭,学不会就永远别回去了!”
重烛金色的眼瞳中毫无波澜,冷漠地盯着戏台子,从早坐到晚,再从晚坐到早,直到那戏台子上的伶人声音嘶哑,再也唱不出一句词来,所有人的脸上再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之分,浓重的油彩也遮不住他们脸上相同的表情。
母亲曾经教过他,那种表情名为“痛苦”。
戏园的掌柜退了他们一半的钱,半求半轰地将他们赶出了戏园,重烛听到他们骂他母亲是个疯女人。
当时的他和母亲离开这座戏园后,再没有回去过,是以也全然不知,当天夜里,这一座戏园子就淹没在了魔气之中,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母亲脸上的表情,重烛能分辨出,每次带他从人间回去时,他的母亲总不开心,但她只要一找到机会,还是会偷偷带着他去人间。
她以为父亲对此毫无所觉,但现在看来,他原来全都知道,并且全都看在眼里,重骁飘散的记忆里,都是母亲带着他在人间行走的画面。
她不再带他去戏园看表演了,她带着他去看人间真正的婚丧嫁娶,生离死别,逼着他去感受凡人的喜怒哀乐,往他嘴里塞那些酸甜苦辣的吃食,逼他从一堆在他看来都差不多的东西里,挑出自己喜欢的,和自己讨厌的。
重烛被她逼得太紧,偶尔也会配合她,假装自己懂了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讨厌,懂了凡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
母亲便会激动地抱住他,喃喃地低语,“太好了,重烛,懂得了人世间的感情,你便不再是个魔了。”
重烛问道:“魔有什么不好么?母亲讨厌魔?”
母亲没有回答他,只低喃道:“没有感情的魔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重烛摊开手,魔气从手里扫荡出去,听着山林中野兽临死的嘶吼声,面无表情地说道:“当然有区别,野兽会被人杀死,但魔只会杀死别人。”
重烛没有理会她惊愕的表情,继续道:“母亲曾说过,只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会成亲,但母亲讨厌魔,为什么却嫁给了父亲?”
母亲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重烛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始终没能学会母亲口中那个所谓的“感情”,所以很快便被母亲发现了他的假装,她终于彻底失控,掐住他的脖子,想要杀了他。
明明被杀的人是他,她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泪不断从眼中滑落下去。
重烛盯着她的眼睛,嗅到了母亲眼泪中比从前闻到的所有凡人的眼泪,都还要浓烈的情感气息,他第一次对眼泪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抬手去接了她的一滴泪,想要放入口中,去品尝她一直都想让他学会的感情。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手指的力道松懈下来,淌下的眼泪气息又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