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我很擅长的。”书架上的糖罐子被装满,她含了一颗在嘴里,含糊地说道。
旁边是几个小些的玻璃瓶,依次装着用药水处理过的牙齿、一颗糖纸都褪了色的廉价糖果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牙齿是她换下来的乳牙。
“很可爱,不是吗。”凑到她身旁,妈妈拿起瓶子晃了晃,发出叮当的响声。
目光转向一旁:“这是你五岁那年骗回来的糖果,攥回来的时候都快融化了。”
人造人没有情绪,但妈妈却感情丰沛,充满感慨用手比量她的身高,说:“那时你才刚到我大腿这么高,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
明明想吃到一直在舔嘴唇咽口水,却执拗地非要让她先吃。
从那以后,书架上就多了个装糖果的罐子,永远也不会空。
这是这个贫穷家庭里的第一件奢侈品。
糖很贵,所以要更努力的工作,埃克特就是那时被捡回来的,他能照顾体弱的妹妹,也到了能打零工补贴家用的年纪。
算完账,确定不会亏本,才把垃圾堆里死狗一样的alpha男孩带回家。
“别回忆了,先办正事。”乌涅塔故意拉长语调,撒娇似的把她带回沙发上:“哥哥应该跟你说过了。”
沉默寡言的技术员让机器开始运行,说:“您将手心的接口接入这里就可以了。”
绿色的电子眼眨了眨,妈妈自嘲一笑:“没想到我也有能实现赛博永生的一天。”
乌涅塔:“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
在乌涅塔连声的催促下,她抬手拍拍对方的脑袋,摇头说道:“恕我拒绝。”
“为什么?明明寿命将近,焦虑到宁愿带我一起去死,都不同意让我独自出门的妈妈,为什么要拒绝这个提议。”乌涅塔不解:“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妈妈沉默不语,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纠结犹豫的点在于,记忆是存在于灵魂中的,这个所谓的记忆读取,会把她的秘密和想要掩藏的恶念,全都读出来,然后没有遮掩的展现在乌涅塔眼前吗。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吗?”乌涅塔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接受。”
妈妈握住她的手,没说话。
气氛越来越差的时候,乌涅塔的手机响了。
杂乱的脚步声中,伊莱斯沉重的呼吸声汇聚成两个字:“开门。”
埃克特起身,没完全关闭的门被推开,伊莱斯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他脸色苍白,步子极缓慢,看起来随时会倒下。
举着档案袋,目光从乌涅塔身上扫过,看到她旁边的人造人时,瞳孔一缩。
“别担心,妈妈。”乌涅塔安慰她。
伊莱斯来得很急,急到来不及打伞,肩上落满灰色雪片,时间长了,粉尘一般碎在那里。
“跟我回去。”目光飞快扫过她称之为妈妈的人造人,尽管困惑,还是说道:“她们也可以一起。”
“只要你愿意。”
他鞋底黏着的雪化开,在地上留在湿漉漉的脏污痕迹,彷徨又急切的像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狗。
“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你得一直待在我身边,母亲。”
他说话没什么逻辑,不停重复自己的诉求和手上捏着的筹码。
目光转向乌涅塔口中的妈妈,伊莱斯说:“或许我们可以谈谈。”
说完他呼吸一窒,觉得自己昏了头,居然指望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造人去劝说她。
“你想谈什么?”出乎意料地,她答道。
乌涅塔按住她的肩膀,起身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领把人往外拖。
他扶着墙,站立不稳,抬手制止正准备上前的保镖,看向她:“你不是想要钱吗,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你回家,收手别再骗了。”
伊莱斯还在说,乌涅塔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墙上砸。
“是吗。”她说:“你高抬贵手,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这么多次了,你还没学乖吗?一边叫着母亲,希望能被注视,却只会用些威胁人的低级手段,你难道不知道亲情是要靠感情维系的吗。”
墙皮剥落的墙壁印满斑驳的血痕。
温热的鲜血从脑袋上流下来,滴进眼睛里蜇得生疼,半睁着眼,把那份档案抱在怀里,他自暴自弃地说道:“你又没教过我。”
他声音嘶哑,从亲生母亲和继母那里学到的就是打压和掠夺。
伊莱斯并不认为继母是能好好商量的类型,否则他也不会频繁住进治疗舱。
威胁是两人相处时最常用的手段和互动方式。
乌涅塔扔垃圾一样把人扔开,朝走到门边的妈妈低声说:“不用担心。”
她:“我是怕你受伤。”
乌涅塔轻笑:“我这几天抽空换了个机械臂,墙砸烂了我都不会有事。”
帮她把手上沾到的血擦干净,母女俩的气氛稍稍缓和。
伊莱斯从她们的相处中,嗅到些她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格的蛛丝马迹。
“你又没有教过我。”他抓住乌涅塔的脚踝,执拗地说道。
“我可以改。”
伊莱斯说:“你教我啊。”
乌涅塔一愣,把人踢开:“滚开。”
……
黑暗中,伊莱斯抱着腿蜷在沙发上,盯着对面紧闭的房门。
埃克特在餐厅旁支了张简易的床,他从小就是这么睡的,把被子盖好,犹豫道:“你的伤真的不用处理一下吗。”
知道他还有用处,埃克特怕人真的死了,犹豫再三还是把他放进来了。
“死不了。”伊莱斯语气低迷。
头上的伤早就结痂了。
脑子里一片茫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训练成戾气全无的家犬了。
换了个姿势,眨眨干涩的眼,试图寻找威胁以外的有效手段。
快被他盯出洞来的门板后面,母女俩久违的躺在一起。
“为什么不愿意提取记忆?不是说在世上最爱的人就是我吗。”乌涅塔声音闷闷的:“虽然白天放了狠话要陪你一起去死,但我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小时候被病痛折磨时,是你要我坚强,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之前你不让我离开这里,说外面危险,可是在外面生存没有你说得那么难,虽然很辛苦,但是得到的也很多,骗别人的感情和钱跟小时候骗人家的糖一样简单。”
“你不愿意储存记忆,是因为那个秘密吗,和我机械心脏上刻的那几个字有关?”
那三个字,虽然乌涅塔不会读,却早在妈妈无数次的书写中,把每一笔记得一清二楚。
高逐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这具机械躯壳里,住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在垃圾堆把被遗弃的她捡回来,也是私心在作祟。
那时她刚穿越到这里不久,正是A管会大清洗的时候,除了避免被抓,还要想办法搞钱换维持生命的能源。
高逐云上辈子只是个小康之家的普通女生,但生在红旗下,一朝穿到这个神经病一样的ABO世界,除了怨就是恨。
她不敢去死,怕一睁眼到了个更操蛋的世界。
阴沟老鼠一样躲来躲去的某天,在垃圾堆里听见了婴儿啼哭声,声音微弱。
看着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受苦,扭曲的心里划过一丝快慰,她冷眼站在旁边,打算等婴儿咽气,却鬼使神差地上前看了一眼。
是女孩。
被垃圾袋掩盖的小小身体,是一具符合她认知的女孩身体。
腺体几乎没有,下面也没有不该有的挂件。
omega在这个鬼地方很少见,更不会被遗弃,高逐云把她带回去,给她起名叫乌涅塔。
是她从记忆深处扒拉出来的,神话里掌管云和雨的女神的名字。
她穿越的时候二十一岁,刚大学毕业,没养过小孩,养育乌涅塔这种身体不好的小孩是如何艰辛她已经不想回忆。
每一次痛苦麻木,快要忘记上辈子她也是个人的时候,叫一声乌涅塔的名字,就好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在叫上辈子的自己。
乌涅塔是她在这个世界的锚点。
一开始她满心愤恨的教养她,教她恨这个世界,让她变成一个极度自私的孩子。
醒悟过来后又觉得愧疚,不讲道理的溺爱她,事事以她为先,家里最好的房间给她,赚的钱除开日常生活所需的,全都给她花。
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又捡了个埃克特回来,从小给他灌输妹妹至上,没有妹妹就没有他,他就是妹妹工具人的思想。
乌涅塔在外面坑蒙拐骗也没关系,反正是世界欠她的,每一个死去的劣A和被清理的人造人已经提前帮她支付过代价了。
高逐云扭曲又拧巴地养育着唯一的女儿。
RX-II-021型人造人的寿命是二十一年。
她死时会把乌涅塔也一起带上,劣A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乌涅塔活得如此艰辛,坏一点利己一点又怎么样?
高逐云什么都想了,唯独没想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且用她教的那一套生活得很好。
她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终点,但女儿蓬勃旺盛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她的生命好像定格在穿越的那天了,这二十一年来从未长大一直在原地踏步,可乌涅塔在离开她的一年中,飞快地成长着。
高逐云满心茫然。
将一切都撕开后,真相和恶意/赤/裸/的摆在台前,乌涅塔会怎么想。
她困在机械躯壳里的灵魂无声哭着。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告诉乌涅塔:“那是我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