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妈妈回家超过半天,安洛洛反而会觉得很异常呢。
因为,“学校”“家”是爸爸的领域,“外面”“赚钱的地方”是妈妈的领域。
爸爸是负责把她领回家的,妈妈是负责把她带出家玩的。
安洛洛觉得这领域划分没有任何问题:就像非常喜欢爸爸手掌那冰凉的温度,她出生起就待在这两个泾渭分明的领域里,太过习惯,如今也很喜欢了。
……说到底,为什么老师要打电话给妈妈呢?
妈妈不管我学校的事,打给她也没用的。
况且,爸爸也一直教导我说,“工作赚钱”是最最最辛苦的事,所以不回家的妈妈在外面做的是最重要的……
安洛洛胡思乱想的小脑瓜突然停住了。
【先开张几十万的支票给我……】
等一下哦。
“爸爸。”她严肃地站直了:“你刚刚是不是给那些奇怪的大人开了一张支票?”
爸爸应道:“是的,怎么了?”
……安洛洛期待芒果与菠萝、被课外书里的小豹子变好的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黑暗里的爸爸,爸爸也转头看着她。
爸爸个子很高,但他此时站在下方好几层台阶的位置,并没有显出很有威慑力的感觉,也没有留下对孩子而言十分不可逾越的背影。
他被安洛洛放开的手在空中半伸着,既像是在重新等她牵过来,又像是要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特殊的眼睛没让安洛洛错过任何细节:她看清了爸爸的表情,黑暗中,回头冲她半伸出手的爸爸,似乎是不开心的。
安洛洛形容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毕竟她小小的充满快乐的人生经历很少体验“心情难过”。
但她记得上一次爸爸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她在幼儿园的运动会里跑步比赛时淋到了小雨,又穿着湿衣服在校门口等到天黑,被爸爸接回家后,就发烧了。
那天过得昏昏沉沉,印象里头上换了好多次热毛巾,又吃了苦苦的退烧药,好像还被扶起来喂了一碗香喷喷的热汤面条。
安洛洛已经不记得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病得不严重,毕竟还能尝到面条的香味嘛。
卧着蛋,还有葱蒜炝锅,非常香。
再说了,有爸爸照顾,一场小感冒能严重到哪里去呢?
但第二天中午,她醒过来,发现爸爸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午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爸爸的手是半透明的,还浮着一层浅淡的黑气。
安洛洛总觉得自己睡之前他就坐在这个位置了,于是揉揉眼睛,询问他要不要去休息。
爸爸说不用。
爸爸说妈妈在国外,不知道进行什么重要的会议,手机打不通,所以没办法让妈妈赶回家看她。
安洛洛懵了一下:“为什么要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不是很需要在外面忙吗?”
安洛洛又说:“要妈妈赶回家做什么呢?我已经病好了啊。话说她就算回家也什么都不会做,就知道把我拽出去玩……我今天可没力气和臭老妈玩……”
“那,不用通知妈妈?”
“不用啦……不想让臭老妈知道我很弱……”
爸爸便点点头,收起自己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出透明的手,端起搭着毛巾的水盆,又弯腰给安洛洛倒了一杯温水。
后知后觉的安洛洛打住了下意识出口的“臭老妈”,却发现爸爸这次没针对她顺口的称呼说什么。
他抽走她衣服后垫的小毛巾,抚平了被角,最终只安静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爸爸让你穿着湿衣服等太久了。”
安洛洛莫名其妙,心想这又不是爸爸的错,昨天校门口高高挂起的大太阳直到七点半才消失,是太阳的错吧。
再说了,每次太阳一消失,爸爸就立刻出现了,从没让她等久的。
——但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因为爸爸端着水盆说“去给你拿午饭吃”,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表情。
那种表情让她莫名有点紧张,有点慌乱,甚至会冒出“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的想法。
因为她很喜欢爸爸,爸爸不该露出那种表情的。
安洛洛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很不应该。
——现在,漆黑的走廊台阶上,爸爸看着她露出的表情,正是当年看着刚退烧的她道歉后,露出的表情。
安洛洛想,唔。
原来我是真的做了错事。
她喃喃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打那个小孩?”
——不是因为小孩的家长很愤怒,不是因为同学们或尖叫或哭泣的反应,更不是因为老师让自己一直罚站——
安洛洛小朋友真正产生“我做错了”的感觉,并非出于任何人的指责、惩罚。
是因为见到了爸爸露出那种表情,不该有且她不懂的“难过”表情。
“爸爸……我做错事了吗?”
洛安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回答女儿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是做错了。
因为同龄人一句话直接出手把对方打伤,是毫无疑问的错事。
哪怕这次因为她的力量微弱,对方受的伤很轻微,没产生什么大的后果,不算犯了戒。
但如果呢?
如果碰到了那孩子的要害位置、把他打残了、打傻了呢?
这并非是两个小孩之间撕扯打闹的手法,安洛洛用出来的是该针对妖魔鬼怪的手法——摁住要害、拔牙抽筋——
这是用天师的手法,欺凌一个凡人。
如果对方真的因为这手法受了重伤,安洛洛是会欠下“因果”的。
天师掌握着太多玄妙强大的东西,然而,相较于普通人,天师一旦犯戒,也会承担更严苛的“因果”,遭遇更危险的“报应”。
……哪怕今天的后果并不严重,哪怕那孩子只是掉了乳牙所以不算受伤严重,哪怕退一万步真犯了戒、洛安也有办法让安洛洛逃离所谓的“因果”……
但规矩就是规矩,不重规矩的天师,迟早会走上邪门歪道。
虽然洛安自己也不算什么重规矩的正统天师……但看看现在的他自己吧,一只浑身阴寒气息的煞鬼,只能避开太阳——
难道要女儿来承担这种风险吗?
如果是师父站在这里,一定早就让她双手倒立着下山,来回打上数百桶水,再接着三个星期不准吃饭、吊在悬崖前思过了。
洛安很清楚“教导天师”的惩罚流程——他曾经隔三差五就去悬崖前面饿着肚子吊一吊,日常得仿佛钓鱼……可太熟这流程了。
安洛洛破了规矩,这是毫无疑问的错事。
可是,洛安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传道受业”,也不是要教导安洛洛成为天师的老师。
他其实并不期望安洛洛成为天师:太苦,太累,太艰难危险了。
正常小孩上幼儿园学着唱儿歌时,天师的小孩就要学着流血画符了——
能成为天师的人基本都是父母缘薄:没有哪对疼爱孩子的父母舍得让孩子去受那份苦。
用现代教育的眼光看,那些训练手法无疑是“虐童”。
所以洛安从未给安洛洛灌输什么“除魔卫道”的观念,他教安洛洛的那些东西,仅仅是为了让拥有阴阳眼的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并非希望她未来传承自己的衣钵。
所以,不站在老师的角度,不要求她成为天师……
站在父亲的角度,毫无疑问,女儿没有做错。
他进门之前就看了那个男孩的记忆:他知道那个孩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安洛洛毕竟是小朋友,下手没轻重,懂得也不多……如果当时是洛安站在那里,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对方更疼、更恐惧、还流不出血、没有任何伤口。
要知道,曾经他在女儿这个年纪时,就为了试探“破规矩”那条底线,在边缘反复横跳,暗暗琢磨了无数……否则怎么会日常吊悬崖……咳。
相比较下来,女儿还是太直接太善良太光明磊落了。
这点很像她妈妈。
有点傻乎乎,直来直去地凶人。
当然,洛安不至于真对那个孩子动手。孩子不过是反映大人的镜子。
作为一个成年人,欺凌孩子是极其低级的行为。
但这件事安洛洛一点错也没有——
他教女儿的手法是为了让她保护自己,而“从流言蜚语中保护自己,让别人不敢欺负”,也算是使用正确的。
小男孩传谣在先,冒犯在后,女儿打他很正确。
说错了话就该骂,做错了事就该打。
天师可没有“赏识教育”的先进理念,小男孩这样的幼崽放在大山里早就开抽了……棍棒教育永远有效,遇事不决吊悬崖。
……至于吊悬崖也整治不好的幼崽,用师父的话说,“也行,你他妈的很有勇气,那你就继续在上面吊着”。
做坏事之前就是要有吊悬崖的觉悟,这叫担当,敢屡犯屡吊的家伙,的确也是有真本事的。
……咳,自己的例子特殊,不能放在大山外如今这个新时代……
“洛洛没有做错事。”
仔细斟酌后,洛安还是决定这样简单地概括给女儿听:“洛洛做得很对,他说了糟糕的话,就该抽嘴巴。只是下次,你可以悄悄地……去没人的地方抽他?别让老师看见……也别让他敢告状……力道也可以小一点,流了血会很明显。下手一定要注意,最好连医生也发现不了……嗯,爸爸回头会仔细教你。”
可是安洛洛不开心。
她动手时就知道爸爸不会怪自己的,爸爸的教导涉及“妈妈”时都有双重标准,这点她很习惯了。
但是、但是——
“那些大人让爸爸签了支票!——因为我打了同桌,爸爸被迫签了支票——”
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洛安有点错愕:“不,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