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阳安稳落到其中, 海中碧绿辉光乍现, 天空露出水波般的云朵——是海草和鱼游动时折射出的光线,还是某种藏匿在天空里、只会在傍晚七点时探出头的神秘生物呢?
无人知晓, 在游客眼中,它只要美丽、奇异、值得往返的机票钱和酒店钱、能烘托白头纱、花束或钻石戒指——就足够了。
这幅美景花了整整三分钟完全绽放, 辉光遍布每个洒满阳光、海浪翻涌的角落,整个海之国不知道有多少张由摄影师拼命抢拍的纪念照出炉,即使站在被包下的无人沙滩里,也能隐约听见烟花、叫喊与欢呼声。
绿海人愿意把所有的美好祝福都套在这份他们独有的落日上, 老人会解释说看到这景色会“延年益寿”,年轻人则喜欢许愿“浪漫永恒”。
据统计,绿海省每年的婚礼举办、婚纱取景地、领证签字时间……70%围绕在海边, 集中在傍晚七点。更不要提外地游客策划的惊喜,与数不胜数的告白、求婚了。
中州蜜月胜地, 浪漫名不虚传。
……洛安倒没有任何感触,他只是弯腰抱起了抓着游泳圈瞪圆了眼的安洛洛, 以免她在呆愣状态时栽进海里。
因为他知道, 绿海傍晚七点的这一幕, 只是因为沉在绿海底部的那尊法器, 自然而然被接近海面的太阳唤醒, 又在太阳落下后重新沉睡而已。
知道原理之后, 就没什么稀奇了。
而且,一切富有仪式感的“祝福”“许愿”在洛安看来都是虚妄, 不管是“绿海落日”“无归境瀑布”“橙海星空”或“北州极光”什么的,无论你在哪个景色下用什么手段许愿告白……
大自然千万年的美丽可没空搭理你区区百年的人生啊。
别提这些仅仅是觉得风景壮丽就投射愿望的人……
他婚前还专门爬山下海去找到了传说中的姻缘树呢,玄学界亲测有用,口口相传的神物,一番生死搏斗终于收服树妖、成功折了几根枝条下来放在家里当盆栽,每年过年都往上面挂个姻缘符求长长久久……
结果,妻子该吵架吵架,该出差出差,该晾他继续晾他。
完全不管用,仪式感做得再足,跟外物许愿单纯是个心理寄托,极光落日姻缘树也解决不了感情矛盾,只能自己沉下心来沟通调和。
洛安起初对那几根枝子还是挺慎重的,按照典籍记载用百合露水浇灌、定期焚香驱虫、时不时修建造型……
被妻子第一千次大吼“再让我看见你拿着封建迷信的东西你就滚出我家”的时候,洛安已经很无所谓地拿喝剩的茶浇它了。
而妻子有时候会往里面倒喝剩的可乐。
……什么,神物?
能时不时想起来浇点东西就不错了,挑剔什么。
不过,那盆被洛安精细养了一年多、随着婚姻蜜月期彻底过去后就随便乱养的姻缘枝,倒是存活至今。
活得比小金鱼罗罗久多了。
化鬼后洛安明明没再浇灌它,但似乎是安各这些年一直在养,他不太清楚,因为她把那盆盆栽搬到了她自己的总裁办公室里。
前段时间听妻子说要搬回来重新还给他,洛安还挺意外的,以妻子养动植物的能力,他以为那盆姻缘枝早死了。
“好像浇我喝剩的咖啡也能继续长啊,”安各说,“长势还很蓬勃呢,现在是我办公室唯一的绿化角。”
“……叶子都长出来了?”
“当然啊,再怎么说也是前后养了十年的盆栽,长成小树很正常……”
折下的姻缘枝重新长成小树,洛安没在典籍里见过这个情况,都说姻缘枝很娇贵,不喝百合露水就枯萎。
……不过想想那盆枝先后遭遇过喝剩的茶、可乐、咖啡……再想想妻子本身充足的阳气、特殊的体质……唔,大概就是适者生存、基因变异了吧。
洛安找到了一个颇为科学的解释,便暂时放下了疑惑。
与妻子的关系,他早就放弃寻求外物帮助了,曾经又求姻缘枝又雕梨花玉,实在天真可笑。
“浪漫永恒”……
每个刚沉浸在爱情里的人都会有这个幻想阶段吗。
真好。
不用面对“告白之后”“结婚之后”的现实……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海中央的光逐渐变淡了!”
女儿又拉了拉他的手,声音有着这个年纪女孩的尖利,一下就把出神的洛安拉了回来。
她激动得双眼发亮,掌心滚烫。
当然,哪个小孩不喜欢这么奇幻的景色呢?
洛安低头看了看表,已经七点过五分了。
“洛洛,好了,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我们回去找妈妈吧?”
“等一下,再等一下嘛爸爸,还有一点光没下……”
“那我们往沙滩那边退一退,好吗?海水已经变冷了。”
安洛洛胡乱点着头。
她满心满眼都是海中央美丽的辉光,任由爸爸把自己带回最浅最浅的滩前。
海水仅仅没过她的两只小脚,而爸爸弯腰跪在旁边,拿着干燥的大毛巾擦她的头发和胳膊,又挨个解下她的救生带,拿走她的游泳圈。
这样等到安洛洛彻底看够回神了,他也就收拾好了一个干燥洁净没着凉的小朋友,外套一裹鞋子一套就能带走吃饭了。
时间管理是当家长的基本技能。
洛安大略擦干了女儿身上的海水后,又低头从包里找湿巾,打算再细擦一遍除掉她脖子胳膊上的泥沙。
“你不打算看景色吗?”
他的动作顿了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安各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重新坐下了。
“餐厅的服务员介绍说这是绿海名景,旅游杂志里还说在这时许愿能够‘浪漫永恒’呢。”
她捧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热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手上的湿巾:“你不抽空欣赏欣赏?”
洛安只顿了一下,便重新开始擦拭女儿手上的细沙。
“还好吧,”他问,“你怎么过来了,在那里休息不好吗?”
安各笑道:“因为听说有很多情侣夫妻都在这时候一起看……”
“工作不忙吗,刚才你打了名片上的电话吧,那些人想和你聊什么?”
“……”
安各的笑脸僵了僵,深吸一口气,再摆出来的笑有些狰狞。
“我说啊,你非要在这时候和我提这么煞风景的公事?”
煞哪里的风景了。
洛安看看继续沉迷在辉光中的安洛洛,又看看妻子。
“那你不是要聊公事,过来找我干什么?”
他琢磨了一下:“哦,如果是那些人邀请你去参加什么交际晚会,没关系的,你去吧,别顾忌,礼服裙我放在第二个行李箱的夹层里了,我会带洛洛吃好饭再回酒店……”
安各打断他:“我不会把你们晾在海滩上的,你能不能别——”
“没关系,洛洛和我都会理解的,你去吧?”
“……”
妻子垮下脸,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似乎海中央那边的太阳也被这声叹息拉得更往下沉了一点。
但叹息之后,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喂,老婆。你这个态度很令人生气的,和武断赶我走有什么区别啊。快反省一下。”
洛安不明所以:“那些名片,那些想找你交际的人,你难道刚才在沙滩上没有忙着联络他们吗?”
“……是这样。”
“那他们没有邀请你见面商谈事情吗?没有向你发出晚会邀请吗?这样一来你不是没有空闲陪女儿吃烧烤了吗?”
“是这样啦……”
妻子又戳了戳他的脸,脸上的郁闷化作无语。
“你从一沓名片中就能预测到我之后四个小时的行程,老婆,真是特别了解我啊。”
“谢……”
“但你又特别不了解我,”她伸手抱紧他,语气拖得和刚才的叹息一样长,“我可不是以前的我了。”
是吗?
……是啊。
成鬼之后才这么鲜明地意识到,她是他认识的最跳脱、活泼、不可捉摸的存在,哪怕他能背下她的生理期与她历代秘书的任期时长,也不敢说对她“完全了解”。
所以完全读懂安各,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那么多精明至极的人都因为读不懂她栽在了那张嘻嘻哈哈的表面下,输掉地位或财产……他一个同样保持着虚假表面的枕边人,怎么敢自负呢。
他甚至也是被她深深欺骗的最大受害人之一:曾经无比笃信那个叠满buff的“单纯可爱软萌淑女”,结果……
结果不必再重复,170足以概括。
她实在厉害,很会骗人。
虽然“永恒浪漫”是天方夜谭,但他要对如今的豹豹保持永久的怀疑心,永远的探索心,绝不能轻易论断。
“现在”无法回到“以前”,蒙眼睛的布撕开后也盖不回去。
惨死固然可怕,但它也是一个能够借此彻底看清她全部的机会——他这个人小心眼惯了,不可能浪费死亡创造出的机会,也不可能放任“拥有全部的妻子”这种可能性溜走。
洛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吧,是我武断臆测了。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安各已经放开了抱他的动作,直接挂到了他背上,在他擦洗洛洛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女儿小腿上拨水花。
“我也不知道。你来帮我决定吧?”
“我怎么可能帮你决定……”
“这可是绿海的落日啊,旅游杂志上说,情侣一起来看就能成功许愿的。”
她嘀咕道:“我特意坐过来不就是为了陪你看风景,你不是很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仪式感吗,我听别人说了这种传说后特意费劲走过来找你的……”
洛安是真的有点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