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 撇开熙攘人群,撇开纷杂心声, 待在只有安静的、沉默的、完全无光的阴影之中,浸泡在阴气与怨气中,聆听着鬼怪从深水之下传来的惨叫……
他最自在。
洛安甚至有点想哼歌了。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会在这时弹琴。
这无关纯阴的体质,自从无归境诞生,他就习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阴暗寂静、沉默危险、与世隔绝的地方,对他而言就像是母亲的摇篮……
不,对他而言,“母亲的摇篮”可一点也称不上惬意安心,还不如泡在无归境的血池里。
某张极其美丽又极其冷漠的脸划过记忆。
【跪下,别碰我。】
洛安收起手,暂时截断了自己与绿海底部那尊法器的沟通感应。
几分钟的自在就好,虽然很喜欢,但还是不要被那东西当作需要镇压的鬼怪吧,如果引出了心底阴暗的东西,再失控被拉进水底……后续挺麻烦的。
他揩干净指尖,燃起符咒,将那点回忆里的怨气抛回海底,神情依旧轻快。
洛安当然知道自己喜欢的环境不正常。
独自坐在凌晨无光的大海上听鬼叫,期待地试探自己能不能被拉进深水泡进怨气……这是什么鬼爱好。
或许是成鬼后被放大了许多东西吧,他虽然还能保持活着时的理智,却越来越无法维持“正常”的表象了。
十年前为了恋人精心塑造的面具每天都在自然剥落,或许哪天,妻子真的能够见到他的破烂与扭曲。
不过,或许是这环境让他太放松了些。
洛安一点也不担心,不恐惧。
“被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第一次这么想。
她的确迷恋纯洁柔顺的人,可是,似乎也喜欢危险未知的刺激……
“唔……”
洛安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他回头,拉紧了安各身上的毛毯。
妻子在睡梦中嘟哝了几句,抱着熟睡的女儿相互蹭蹭脸,又埋进毯子更深处。
有点冷了吗。
洛安再次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他又画了一道符咒,轻轻点在船头挂着的灯上。
无声的结界拢起,驱散了裹挟着阴湿怨气的风浪,又悄悄汇聚在船尾,在保持平稳的前提下,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这是一艘小小的木船,考虑到游轮上乘客的安全,洛安走时并没有偷着卸下那些橙红色的大号救生艇。
他直接借了挂在一楼大厅作船只展览用的小木船,上世纪的造型设计,驱动系统只有船桨。
反正真正下水后全靠符咒驱动,哪怕乘着一块木板他也能漂洋过海。
如果不是顾忌着要对妻子遮掩玄学,他更想直接开传送阵或御风飞过去……
但现在也不错。难得这么安静,她们都睡着。
洛安又弯腰在她们身上加盖了一条被子。
他选择这只小船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它有一个还算舒适的小船舱,木头本身材质属阳能隔绝一些海水里的阴气,再往里铺上一堆被褥枕头,点上去湿安眠用的香袋,出发前,他轻而易举就把妻女全塞了进去,比打包行李还简单。
不管平时这一大一小嘴上是如何嫌弃对方的,真的沉入无意识的深度睡眠后,她们不由自主抱在了一起。
或许是海风太冷,安洛洛下意识想凑近热烘烘的妈妈取暖,又或许是安各想搂抱的人没有睡在身边,她下意识抓错了小孩。
但开船后看她们俩裹在毯子里抱成一团睡得不省人事,洛安挺想笑的。
这就像家里养了两只猫,平时看它们闹在一起撕得乱七八糟只觉头疼,但看见大的把小的护在肚子的毛里呼噜噜睡觉时,只会被可爱得心软。
自从失去了睡眠能力,每个晚上他都在不停奔波,抓住一天中唯独能自由活动的几个小时寻找自己复生的可能……
已经很久没能这样静静待着,看着她们的睡脸了。
【休息】成了天方夜谭,【疲惫】也早已被剔除在外,但无所事事地坐在船头,时不时地帮爱踢被子的两个重新掖掖被子,似乎还挺好的。
洛安如今感觉不到生理意义的放松,但他能感觉到,做这种事,比把手浸在海水里、期待泡进怨气还要有趣,他更喜欢。
……那些人如果知道可能会立刻转移目标吧,比起一个命格稀世仅有的纯阳之体,一只能明确感受到【喜欢】的疯癫阴煞更具研究价值。
撇去所有激素、本能、欲|望,为什么还会有【喜欢】的心情,能在死去之后继续蓬勃长出来?
女儿在睡梦中说:“热……”
刚刚妈妈抱着她往里埋时堵住了她的口鼻,有点闷。
洛安伸出手,输送过去几缕凉意,小孩放松了拳头,没有醒来。
安各则皱起眉,似乎是感受到搂紧的人又要跑了,她抱着女儿翻了个身,滚乱了身上数层毯子,直接钻进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毯子窝里,又把安洛洛塞到了肚子下。
被压紧的安洛洛:“呼呼……呜呜……呼……”
洛安忍住没笑出来。他赶在女儿被压到呼吸不畅前又拽了拽妻子,声音比隔绝在结界外的海风还轻。
“豹豹?”
没有闹铃没有阳光,她是不会自然清醒的,而且睡之前她还泡了澡,应酬结束后回家泡澡的豹豹再睡下比吃了安眠药还沉,洛安知道她不可能清醒。
安各被这一声呼唤拉开了眼皮,她迷蒙地看了看自己紧紧搂抱的家伙,发现是自家的女儿后,又揉着眼睛寻找他。
“豹豹。”
棉被与毛毯好一阵鼓动,她循着声音钻出了自己乱裹的窝,抱着女儿探出一个头,警惕地半眯着眼睛,仿佛是揣着安洛洛刚结束冬眠。
果然还没睡醒。
洛安调低了船头小灯的亮度,冲她招了招手:“豹豹,过来,亲一下。”
半梦半醒的安各搞不清楚状况,但老婆的亲亲邀请当然是要踊跃答应的,她立刻就彻底挣开了身上的毛毯,带着安洛洛往船舱外爬。
洛安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她爬出来被冰冷的海风糊清醒,他倾身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又把她重新摁在了枕头的位置。
“继续睡,到了喊你。”
安各含糊地应了一声,在一个额头吻下重新合上了眼睛。
终于被妈妈带到被窝之外、能够自由呼吸的安洛洛在梦中用鼻子哼了好大一声,然后重新滚回妈妈胳膊里,不动了。
洛安:“……”
这个小笨蛋,真的在梦里被妈妈捂晕也发现不了吧。
警觉性太差了,他在她这个年纪可是被稍微碰一下就能直接清醒……
洛安又在她们身边坐了一会儿,重新盖好了安各之前滚乱的几层毯子,确认这两个睡相糟糕的家伙不动弹了,不会再把自己睡窒息。
然后他离开船舱,重新点亮船头挂着的灯,又松手燃上数道符咒。
离女儿固定醒来的六点半还有一段时间。他应当能在这之前靠岸。
结界内依旧静谧平稳,小船外,风浪汹涌。
【数小时后】
早晨七点,太阳重新升起,漆黑的绿海被美丽的宝石代替。
安洛洛小朋友在鸟鸣声中醒来。
她昨晚是十点钟睡着的,所以生物钟又晚了一点。
睡得很舒服,安洛洛下意识觉得自己待在家里的小卧室里,她打着哈欠蹬开腿——
结果一脚蹬在妈妈的小腿上。
安各立刻睁开眼睛。
“大清早的你想干嘛,又掐我腿……洛洛?”
她们俩互瞪了一会儿,面面相觑。
安洛洛是有点羞愤。场面很像是她拱到妈妈肚子旁边被抱着睡了一晚——她才不是在外旅行时要妈妈抱着才能睡好的小孩!
安各是有点呆滞,她迷糊记得睡着时老婆就在旁边,还邀请她亲……所以她只是做梦抱着女儿乱亲吗?虽然亲女儿也可以,但她还以为是……可恶!
赶在一场鸡飞狗跳的吵闹爆发之前,洛安掀开了船舱。
“早上好,”他简单地说,“靠岸了,出来吃早饭。”
安洛洛:“哦……哦!爸爸早上好!”
安各则挠了挠头发,做梦把女儿当成老婆亲真是咳咳咳……她下意识就避开了他的视线。
“什么靠岸,我们不是在游轮上……”
洛安不答,他束紧船舱的垂帘,取下燃了一晚的香袋,转身离开。
安各探出去:“喂,老婆……”
她被扑面而来的绿意吓了一跳。
——这已经不再是灯火通明的游轮了,她发现自己从一只小木船里钻出来,小船正系在一棵树上,那棵树长在一座丛林遍布的岛屿上。
不,与其说是岛……是海中央的大山?
几乎没有平地,到处是山坡,稍微往上看看,就能看见苍翠秀丽的峰头,还有山上一圈圈的米色长条,与那些或白或粉的小房子——
那是盘山公路,和山顶度假村。
安各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在哪里。是绿山。
海水正轻轻拍打着这艘小木船,而老婆正走近岸边一堆点燃的篝火。上面正架着一只平底锅,安各从里面闻到了熏肉和煎蛋的香味。
……不是,怎么?
怎么过来的啊??
那座大游轮开足马力,也要一天一夜才能到绿山码头……怎么,他开着一艘小木船就到目的地了?
安各不禁又抓了抓自己短发,没有那么多疑惑的安洛洛倒是喊着“好耶早饭”跑了过去。
没心没肺的小笨蛋真快活,安各不由得想,你爸既然能在你闭眼睁眼这几个小时就把你从海边运到大山里,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卖了。
……不是,他究竟怎么把船开过来的啊??
洛安把一次性牙膏和漱口杯递给安洛洛,指了指不远处的淡水小溪示意她去洗漱,又拿下了煎好的食物,用筷子挨个分进垫了纸的盘子里,准备做三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