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又不能选择自己死去的时节。
“春夏换季时容易感冒也容易发生事故,”洛安淡淡地说,“爸爸也差不多死在这时候。”
安洛洛恍然大悟:“对哦,爸爸你的祭日好像是在……是在……呃?”
洛安吹好了头发,他关闭吹风机,绕了绕电线:“想不起来就直说,洛洛。”
“……嘿嘿,因为是爸爸的祭日嘛。”
爸爸的祭日在他们家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一个原因是爸爸本人不在乎这个,当天依旧买菜烧饭拖地板,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个原因是安洛洛看着爸爸本尊在那里买菜烧饭拖地板,也很难产生“这是爸爸离开我们的日子”之类的感伤;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
妈妈会在这一天去外面玩,喝酒唱歌玩骰子,能怎么浪怎么浪。
安洛洛就记得爸爸一边散发漆黑怨气一边咚咚咚切菜给妈妈炖醒酒汤的背影了……四舍五入,和她以前的每一天也没区别。
哦,对了,妈妈会在爸爸祭日的第二天捂着宿醉的脑袋从床上爬下来,带她去墓地里给爸爸的坟堆种树,这个算不算“重视”啊。
不过妈妈一边挥舞铁锹种树一边对墓碑炫耀“嘻嘻嘻嘻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在俱乐部遇见了多好看的小帅哥”,安洛洛怎么看也看不出“重视”。
“爸爸今年打算怎么过祭日呢?”
安洛洛宽慰地拍拍爸爸的胳膊:“爸爸告诉我吧,我可以送给你蛋糕吃!圆圆的草莓奶油小蛋糕怎么样?我送你三颗!”
不怎么样,你想直接把妈妈今天打包带回来的蛋糕送给爸爸吗,借花献佛真有一套。
“不用了,”洛安拿过梳子梳理女儿的头发,很平静地回复,“爸爸打算今年祭日直接变成活人,所以不用过了。活人过祭日不吉利。”
变成活人?
安洛洛当然知道“复活”是什么意思,但爸爸正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看电视,生生死死的状态她实在搞不清。
“爸爸”这个存在呢,和课本上生活上我认识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爸爸可以说是死的,也可以说是活的,也可以说半死不活……爸爸的状态太深奥了,魔法眼睛也看不穿的。
不过爸爸说“打算直接变成活人”的语气就好像在说“打算明天整理一下衣柜”,安洛洛委实没感觉到“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也没得到“应该重视起来”的觉悟。
“好啊好啊,”安洛洛小朋友只是含混地点点头,拍拍手,“那爸爸变成活人后要带我去吃披萨,那家新开业的花园儿童餐厅,有个阳光特别特别强烈的小阳台,我有个同学去过那里了,说上面有鲜花缠着的秋千,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能看到小猫睡觉……爸爸变成活人后就可以带我去吃了吧?”
“没问题,”爸爸把梳子放在茶几上,拿过皮筋帮她重新扎辫子,“祭日过了爸爸就带你去。”
“不过爸爸你祭日具体在哪一天啊?”安洛洛扭头问,“最好是周六周日,我们能和妈妈一起去。”
洛安下意识就想说“你妈妈工作忙,中午不可能有空去什么儿童餐厅,就算能陪你吃饭也只能是晚餐”,但对上女儿期待的视线,还是咽了回去。
妻子对女儿有求必应,说不准她就为了女儿推掉中午的公务呢。
“不清楚,”他说,“爸爸会去问问妈妈的。”
也是,爸爸也没办法把自己的祭日特别安排在周六周日前。
安洛洛有些遗憾:“没关系,爸爸,在家里吃也是一样的,再过几天鱼缸里的莲花就要开了,家里也可以有花有秋千。”
洛安动作一顿。
……莲花吗。
这么想来,竟然有些黑色幽默。
他曾经挺过多少场死劫,从每一次委托、每一次出行到每一次清晨睁眼……
尤其是冬天。
纯阴之体,八字极轻,一身阴气还从事和脏东西打交道的行业……不夸张的说,洛安生命中的每个冬天都是一场比鬼怪更可怖的死劫。
因为面对鬼怪总有反击的咒术,但温度,那种极致的、浸透骨髓的冷,哪怕把拳头打出血、哪怕把舌头咬断也无法缓和。
……但他每个冬天都挺过去了,因为太憎恨冬天,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在自己最讨厌的季节。
终于遇到命定的人,能够抱着妻子取暖后,才度过了三个有些温度的冬天。
……可谁能想到呢,令他真正死去的那场劫,其实在热烈的夏天,是莲花盛放的季节。
有诗人说“生如夏花”,他倒是在夏花最灿烂的时候……呵。
也不知道天道怎么想的,觉得夏天实在灿烂得过了头,故意派他去扫兴吗。
可他既不想死在最讨厌的季节,也不想死在最喜欢的季节。
凭什么非要死呢?
洛安望了一眼身后。
他在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去绿海前就仔细掐算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一点点迎来倒计时。
他的祭日……
也是最适合他回归肉身的日子。
随着这日期接近,那些东西的躁动也快到极点了,今天,估计是真的想夺走安洛洛吧……
洛安收回指尖,两条俏皮的马尾辫摆在安洛洛耳后。
女儿最爱扎两条麻花小辫子,其他人顶着这个发型可能有些土气,换在她身上却正正好好,明艳张扬的五官衬得又俏皮又甜美,蹦蹦跳跳时就像两条小尾巴。
每一次给她编好两条小麻花辫,女儿都会露出大大的笑脸。
可这一次安洛洛却嫌弃地撇了撇嘴。
“那个讨厌的小女鬼也是两条麻花小辫子,我还记得,它想用小辫子勒我脖子呢。”
……是吗。
果然如此。
“爸爸,你帮我换个扎法吧,盘头发或者扎一条……”
洛安笑意不达眼底,只慢慢解下女儿的麻花辫,重新梳顺,盘在手心。
“当然可以。给洛洛编一条鱼骨辫怎么样?鱼骨辫还可以插很多小发饰。”
安洛洛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就要那个——”
一想到能多戴小发饰,她就没了继续看电视的心思,想蹦下沙发,去找自己的首饰盒子。
可就在这时,一直播放讣告的电视机闪了闪,露出了满屏的雪花片。
洛安迅速伸手拉过女儿护紧,冷冷地注视电视机。
家里的电视是妻子旗下的最新款智能电视,不存在信号不好,更不存在雪花片这种老式电视机损坏才会出现的症状。
待在这栋房子里,是绝对安全的,也不可能被脏东西侵入——不提那些妻子矫枉过正般加高的安保措施,他自己曾以阴煞的身份驻守在此地,长达七年,近乎成了一个地缚灵……
正如从慧大厦的顶层、季家旧宅的结界、清明曾开车驶入的红色地狱……这栋房子,就是名为“洛安”的阴煞异化后的鬼域。
寻常鬼魂会尽一切力量构建出自己生前渴慕的、令自己身死的东西,再长久留在那些东西中心,以此蓄养怨气与煞气……
但洛安构建出的鬼域,却能驱除所有的污浊秽物,最大程度镇压怨气煞气——这也包括他自己。
除非身为主人的妻女开门邀请某人,否则,没有任何东西能经过他的允许踏足此处。
当然……
侵入这里的网络信号,在手机电视上搞点吓人的小手段,还是可能的。
鬼魂总能轻易侵入网络。
不过,哪怕从这么边缘的渠道里探进这里,对方也必须使用极其高深的怨气,起码,要与他平级……
谁会耗尽怨气费那个功夫,只为了在他家的电视里做个小恶作剧?
洛安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咔咔、咔。”
闪了一段雪花片的电视机卡顿片刻,终于又闪现出了画面。
一道狭长、窄小、近乎望不到头的青石甬道。
红色的鬼影沉默地站在最远处。
红盖头,红嫁衣,手指上抹着鲜红的蔻丹——如果安各在就能认清,这就是绿山之行时曾出现在自己梦里,扮作白斗笠静坐在床上等她,又险些掐死她的东西。
但洛安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对上谁——他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镇定地看着那身红衣,而护在怀里的女儿,早就在红影现身时被一张符定住。
不听,不看,不能开口。
符纸猝不及防就盖在安洛洛的脸上,她有些茫然,但知道正被爸爸抱着,这是爸爸盖来的符,便放松地抓着爸爸的手。
——哪怕是隔着屏幕、无法造成伤害的画面,他也不能让安洛洛再接触了。
洛安和那红影沉默相对,没有任何人抢先开口。
其实不需要开口,这两只鬼对彼此在想什么、打算说什么,心知肚明。
毕竟……他们曾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被害人,与凶手。
洛安握紧女儿的手,驱散眼底快浮现的煞气,也摁下了作为阴煞本能浮出的,死亡重现的记忆。
他明明已经完好无损。
可身上,那些记忆里的伤口,没有一处不疼。
红影动了动,缓缓抬手,袖子滑下,冲他露出了那截手臂。
——烧焦的、遍布黑斑的手臂。
在心脏碎裂的疼痛中,洛安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杰作。
红影冲他抖了抖那条伤重不治的手臂,仿佛在说,看,她竟敢这样对我,她一定会付出代价,让她等着吧。
洛安沉默地微笑,也冲它扬起手臂。
——“轰!!!”
漆黑的煞气冲过屏幕,直直砸上了那条皮肉翻卷的手臂。
红影倒退数米,它重重撞在青石墙上,赤红的煞气愤怒腾起,可漆黑的煞气不依不饶,它们互相撕咬、扯烂彼此,黑色煞气转瞬便被红色煞气腐蚀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