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小孩踏进来,茶色的眼睛眨巴着,笨拙地按照新学的规矩把小手捏在背后冲她行礼,还拥有一张她此生从未见过的美丽脸蛋。
小小的,乖乖的,异常美丽的,比母亲父亲还要好看许多许多……又那么平静。
他不忐忑,不紧张,没有期待,似乎也没有敌意。
那不是一张装作“无事发生”的脸,没有携带任何躁动不安、低沉压抑的情绪——
洛梓琪没见过那样平和的眼睛。她想起了露水,云雾,或幽潭底部的花。
那双眼睛看了一圈。
闲言碎语,议论评价,鄙夷嗤笑,许许多多远比刚才更加露骨的没有出声的讨论……覆盖在那些人的笑脸,与亲热的招呼下。
他看完了,简单地过滤掉所有,又平和的转回来。
对上主位那个小女孩。
她的眼睛和表情都结着一层霜,一点也不友好,只冷冷道:“继续行礼。我不让你起,就不准起来。”
可她心里想的是——
【这就是弟弟吗。】
【真小一只。】
【真可爱。】
——于是不起波澜的茶色眼睛第一次闪亮亮地转动起来,他高高地仰着头瞧那个冷酷的小女孩,就像在瞧一捧奇迹般合拢又绽开的花。
三岁的小孩,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那份喜欢他的心声,不吵,不烦,好美丽好干净的心声。
——他便愚蠢地把自己的全部投了进去回报这份心声,喜欢、崇拜、跟随、无条件服从——“姐姐姐姐”挂在嘴边,不去想其他任何无聊的事。
可他不知道……完全不懂……
心声,也会骗人。
洛安扶着二楼的楼梯把手,手里的手机还没息屏,屏幕上隐隐闪着些细缝——那是他刚刚通话叫人时摁碎的。
他看着那个小破烂逃也似地低头躲开安各,又飞快地奔进洛梓琪的怀抱,仿佛乳燕投林。
那蠢货只想待在他最亲近的人身边,守着那份第一次听见的心声,认为那是全世界唯一真实圆满的东西。
……那蠢货。
没有心声能做到完全真实。
有人能说着“讨厌”想着你“可爱”,但这不妨碍她最终叫你远远滚开。
有人能说着“喜欢”想着你“超级喜欢”,但这不妨碍她在你无法出现的时间里去分出更多的喜欢给更多的人。
永远不要轻信自己的眼睛,人总能塑造出各种各样的假象,哪怕是心里话,哪怕……
楼下的妻子嚷嚷着什么扑过去,而家主的态度有些莫名,她半伸着手,像是要抱紧那孩子,又像是要推开。
洛安不想再看,他转身下楼,消失在地下室的阴影里。
愚蠢……透顶。
第183章 第一百零七十九课 换个皮肤而已的事情看我轻松搞定
“母亲。”
“母亲。”
“母……贱女人。”
那疯子终于从窗边回过头来, 眼神波光潋滟,笑起来像话本里艳美的花妖。
看来她今天心情很好。
小斗笠便轻轻走过去,放下手里的托盘, 小声又恭敬道:“贱女人。”
“您该喝药了。”
疯子笑着看看他的脸, 又看看漆碗里的药汁。
……这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哪怕她没洗脸,没漱口, 没梳头发,只是疯疯癫癫地坐在窗边笑。
此时她心情不错, 被他叫回了头,目光便在室内来回打了个转,便像池上被风吹转的桃花瓣,能拂动无数人的心弦。
可小斗笠平静地垂下了眼。
地上踩着女人的一双光脚, 灰扑扑,脏兮兮,沾着草叶与泥巴, 明明昨天他才替她仔细洗过脚,又认真套好了袜子鞋子。
袜子没了, 鞋子没了,这双光脚重新变成动物原始的肢节, 小斗笠甚至看见了一截扭曲的小拇指。
不知道贱女人又跑去哪里发疯了。
这时他应该为她去把鞋取回来, 把袜子重新套上, 再用纱布和药水处理一下弯折的脚趾……
可他懒得这么做。
贱女人的鞋跟很尖, 如果可以, 他不想给她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他并不敬爱她, 照顾她不过是为了回报那十月生恩。
他对她没有任何的期待与幻想,因为只要对视, 就能看见……
【嘻嘻嘻】
【为什么】
【好爱好爱好爱好爱】
【为什么】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疯子的心声,不会勾起任何一个幼童对母亲的孺慕之情。
他知道贱女人有个心上人,他知道她的心上人不爱她。
他知道贱女人恨家主入骨,他知道她的确是趁男人在外驱鬼时伤重昏迷下药麻痹了他……才有了他。
他是她故意设计的产物。
怀上他才能进入洛家,才能进入神秘的无归境,才能……离她的心上人更近,更近。
可她的心上人一点也不爱她。
哪怕她为了靠近那个人不惜揣上了仇敌的孩子嫁进了仇敌的家族,她的心上人也不愿意喜欢她。
于是贱女人成了疯子。她拒绝清醒地活着。
……小斗笠知道得远比任何人多,所以他总能站在最漠然的旁观角度,保持着平和的好心态……
哪怕他是故事最中心的无名工具,哪怕台上互相唱大戏的那几个丑角是他的生身父母。
他有时甚至厌烦自己这双眼睛,总看得这样清楚,总能知晓那些应当是秘密的阴影。
唉……
吵闹。
锣鼓喧天、面具怪诞、互相诉说或怨或爱满腹愁肠的戏,吵得他受不了。
“觉得吵么?”
贱女人突然开口了,她笑嘻嘻地晃荡着弯折的光脚。
“告诉我。你觉得我很吵?”
她的手边没有剪刀,绣花针收在抽屉里,身上的衣物也是柔软的。
小斗笠迅速扫视一圈,确认没什么武器能用,才诚实答道:“是。”
“贱女人,你很吵。很可悲。”
贱女人吃吃笑起来。她真的很美丽,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可再美丽,也无人爱她。
这是一间偏僻的厢房,常年照不到光,唯一会定期拜访这里的人只有小斗笠,帮她洗脚,梳头发,缝补衣服,给她熬药端药过来……看似恭敬顺从,实则也随时警惕着她——他会在她抄起剪刀的第一瞬间奋力扭断她的胳膊。
绣花针扎一扎还好,让这疯子拿着剪刀往他脖子上捅,是会死的。
他不想死在贱女人手里。哪怕她的确给了他一条命。
没关系,大家会一起变成死人的,如果有一天贱女人也死在他的剪刀下,那他自己也肯定很快就能去死了。
“你又在想杀死我的事了,对吗?”
贱女人突然说:“你真是个破破烂烂的坏孩子。”
听上去比疯子好一些,小斗笠低声应是。
女人伸手,抵住他的脸颊,缓缓托起。
那是一张与她五分相似的脸蛋。
只有五分像她,另外五分似乎也并非来源于俊秀的男人,而是他自己独自一人生长,由无归境的山云水雾酝酿而出的美丽。
他不像是两个活人的孩子。他像是无归境的孩子……独自存在。
又或者,与这双眼睛有关?
在孩子还应当是孩子的时候,它却看透了太多太多孩子不该窥见的事情。
于是人类的鲜活小孩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坏东西。
“你这双眼睛……”
贱女人轻轻拂过他的睫毛,然后她的指甲在他眼眶边猛地摁紧。
“真该挖出来。”
她轻声道:“我帮你挖出来,好不好?”
不好。
“我还要完成日常清理。”小斗笠抓住了她的手腕,摇头拒绝,“等我彻底在家主那里失去工具的价值,不需要再做清理了,这双眼睛就可以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