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垫背,谁让她去和那些被鬼魂侵占的躯壳拉拉扯扯,要不是我跑过去接她,安洛洛被甩开后再落地,最少也要在粗糙的跑道上刮掉几层嫩皮。
为什么这种父母双全的小孩总要犯傻?安静看着别人变成尸体是很难的事吗?
结果好心垫背没收到一声感谢,反被她勒住衣领,又遭遇大声吼叫,还被拉着一起淋了雨……这都是令他讨厌的东西。
再然后,从泥土之下挖出了脏东西。
……令他心情陷入最低谷的脏东西。
那时,望着那截被完整切断的右臂,小斗笠无法看出安各会注意到的“拍卖场商品包装般的特殊处理”,也无法意识到安洛洛关注的“爸爸现在还疼吗他的手还好不好”,他沉下脸色只是发觉了一点——除他以外,或许没人会发觉的一点——
原来洛安是鬼。
……是的,当然,听上去有点像废话,“洛安是鬼”差不多是他周围所有人的共识了,就连安各也隐隐有些认识……
未来的自己已经死了,未来的自己果然也死成了很强的存在,小斗笠第一眼见他,就认定了他是“野鬼”。
完全相同的眼睛,却拥有完全不同的厚薄程度——不管是气息的强弱,还是人生的阅历。
他并不意外这点,“将来的我死了”,小斗笠接受得异常自然,毕竟“死掉之后的我是最强大的”是周围许许多多人灌输给他的期许——纯阴之体本就是炼制傀儡、打造鬼童的最好器具,八字又这样轻,“天生就是适合成鬼的”,没人希望他顺利存活、长大。
但小斗笠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仅仅变成了鬼魂,更成为了……阴煞。
阴煞。
那是什么?
洛梓琪之前短暂带他的那几天,曾给出过解答。
她知晓他的阴阳眼能看见太多孩子不该看的秘密,原本特意翻阅过无归境与监管局的记载,又咨询了不少研究儿童心理健康的专家,包装再包装婉转地和他讲解了“你死去后化成了什么东西”“但没关系我们有办法把你重新救回来”……但其实不需要这么委婉啊,姐姐,她应当是最明白他对死亡的渴望的。
小斗笠附和着姐姐悉心又委婉的解释,只能模糊认定,“阴煞”是很厉害的大鬼。
我死之后当然会很强大啦,这很正常吧?
——直到今天,他用眼睛亲自看见了那截被砍去的手臂。
阴气。
邪气。
以及浓郁的……
怨气。
那不是“变成鬼之后、因为自己的八字合适去死、所以格外强大”。
他看清了,那截手臂上附带的阴煞怨气,或许能与血潭里千千万魂灵累积的怨恨比一比——
面对那份已经与主人切断联系的不完整尸块,就像过去无数次,他背着剪刀,从清晨天边未亮时漫出的雾气下到崖底,站在血潭面前。
……阴煞。
至阴,至邪,又怨恨至极吗?
小斗笠没接触过玄学,但他清理过太多尸骨与鬼魂。
他知道,死得越痛苦,心里怨恨越深的,成鬼后就越凶厉。
所以他做清理,一直奉行“快准狠”的原则,不会让对方多痛苦,甚至不会给对方反应到“我死了”的时机——这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清理工作的难度,久而久之,他也能朴素且熟练地判断出“这家伙会化鬼”与“这家伙死透了”的区别。
所以,让姐姐讳莫如深的【阴煞】,那个自己闭口不提的身份,看他竭尽全力哪怕做着近似于背叛安家主的事也要隐瞒的秘密,还有他暗示自己不要追问探寻的东西……
阴煞。
小斗笠握着笔,在本子上缓缓画下一个叉。
如果没猜错的话……结合姐姐和他透露的信息……他所看见的那股怨气……阴煞这种鬼……
只有怨恨最深、不甘最浓的人死去,才会变成那东西吧?
他看见那截手臂时,便意识到了。
不对劲。
他,我,是同一个人,我们共同的夙愿也不会改变。
……自诞生起睁开双眼、看见周围所有人所有的隐秘感情想法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
【大家和我一起,变成死人吧。】
死亡。
不会因为他妾室之子的身份嫌他低贱,不会因为他阴寒的命格与八字,不会因为他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恐惧他靠近……死亡,这份安静又公平的馈赠,它很欢迎他,他也乐意迎接它。
【大家一起变成死人吧。】
这是他诚恳的祝福。
明明……我应当这样渴望死去才对。
那个人是我。
我就是那个人。
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也肯定会成为强大的鬼魂,但——
“我”死去时,不可能满怀怨恨。
……究竟是什么,致未来自己于死地的同时,又令他那本该“得偿所愿”的心情变成了“无边怨恨”?
疼痛、折磨、或各种各样的侮辱……哪怕是活着的时候被分尸……
葡萄造型的可爱台灯下,握着铅笔在本子上移动小手的小斗笠眉眼认真,仿佛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孩子,正兢兢业业地按照老师布置填满自己的练字格子。
可本子上一笔一划,圈圈叉叉歪扭写下的,是他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可能死因”。
他认真地一个个考虑,又一个个否决。
不会的。疼痛是最无关紧要的因素了。
不会的。侮辱的前提是有足够高的自尊啊。
不会的。再怎么折磨……会有贱女人的手法高明吗?
我经历过许多。
未来的我只会经历更多。
……那么,哪种死法,最能令我痛苦怨恨、又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保留下理智、没有将凶手碎尸万段呢?
小斗笠握着铅笔,在最后一个“可能”上停顿。
那是他刚拿到教科书时就学着写下的第一个字。
也是他刚摊开本子时,下意识涂在最角落的第一个词。
【姐姐】
……啊。
原来如此。
整理思绪果然是很重要的工作呢,他从自己的思维里整理出了了不得的事。
如果是姐姐的话……他想象着……如果是姐姐推他,打他,呵斥他滚开,用无归境其他人在心里滚动的话骂他……“上不了台面”“狗都不如的妾室子”……不,比那更可怕的……“我从没把你当成弟弟”“你的存在令我作呕”……
唔。
手里的铅笔掉在桌子上,小斗笠捂住了胸口。
仅仅是设想一下,他就感到……很疼。
比贱女人扎进指甲里的针疼好多好多,心脏……眼睛……呼吸……
疼。
小斗笠推开了本子,跌撞着向后仰,又掀开了椅子。
仓皇中,他甚至没注意到葡萄造型的台灯也在拉拽中发出“哐”的一声,巨大的噪音引得小桌子都震了震,而写满的本子和铅笔一起扑簌簌滚在地上。
用手捂着无端剧痛的心口,小斗笠只是踉跄着往外走,想去找点什么——药吗,不,不是生病,也没有流血——但他好难受啊,好疼,想吐,气喘不上——
“冷静。呼吸。”
肩膀被握住了,丝丝的凉意浸入身体。
他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上空——相同的茶色眼睛,比他还要冷很多很多的体温。
洛安把小孩一点点拉进怀里,又放下另一只手手里端着的托盘。盘里还盛着一杯在飘热气的巧克力奶与饼干。
他简单道:“正准备给你送点零食,就听见房间里传来撞击声……情急之下,没开门就进来了,抱歉。”
说罢,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
这一套动作再温情不过了,像极了做家长的慰劳夜里赶作业的孩子,尤其孩子个头很矮,而家长是手很大的大人,哪怕只轻轻一只掌压下去揉揉,也能轻易盖过他大半张脸。
年龄,身高,体积,平静无波的脸色。
“安全感”这东西便轻而易举地罩过来。
……可,不是那样的。
这不是丈夫对妻子,更不是长辈对幼子,他和他之间,唯独他们之间——
“温情”绝无可能。
他根本就不爱甜食,不爱新奇点心,又哪来的“夜间吃饼干”习惯?
这个人故意单独来找他……又或者,从刚才开始,一直静静地贴在门外。
等他发出慌张的响动,等他给他一个合理“介入”的借口。
正缓缓盖过脸的那只大手,仿佛下一刻,就要捂紧他的口鼻,掐走最后一丝呼吸。
小斗笠喘着气。
他咬紧了牙,竭力仰头望向自己,那眼神透过戴着银戒指的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恨恨扎出去,就像努力从蛋壳下往外挣扎的小蛇。
但壳外永远不会有满怀期待的双亲,壳外只会有……
等着把破碎的壳吞进腹中,再把幼体也吞进腹中补充能量的……它自己。
这份杀意一直存在,只是被隐藏起来,直到它触碰到了不可知的秘密,再伴随着獠牙……猛然袭击。
洛安审视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更没有放开逐渐捂紧他口鼻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