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拉着那顶小小的白斗笠走远了,可后者依旧茫然地回头,想要看看她的眼睛。
安和他一起玩的时候,明明,从不磕头行礼的……为什么刚才她要那么做?
无归境的小继承人并不明白。
他的名字并不是“洛安”,他姓洛,有父母精心起的名,也有整个家族悉心给的字,他出生起便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据说阴阳眼修炼至臻,能够倒转整个轮回。
这样天赋异禀的修道者,即使在灵气蓬勃的玄学界,也是引人垂涎的稀有宝物。
只不过……
和女奴一样,他也是个处境与众不同的存在。
关于无归境外的种种,轮回、神佛、判官、奴隶、等级——这个时代有多么混乱有多么悲惨——他全都不明白。
因为身负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父母太担心他被这双眼睛所扰乱,便在他刚出生时封印了眼睛,又将他困在无归境的藏书阁内。
这世间太多污浊,如果轻易放任一个能堪透一切的幼童接触外界,他便会被完全搅浑,变成阴暗又扭曲、完全对“人”“生命”“活着”失去念想的家伙吧。
父母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可也正因为此,他们不得不减少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以免自己所思所想的污浊被他勘破,搅乱他的认知。
……而且,即便是他们,也畏惧着被一双浅茶色的眼睛看清心底的阴私秘密。
虽然很想彻底封印孩子的眼睛,但如果“无归境在寻找与阴阳眼有关的材料”消息传出去,又会是一场灾难……
天上地下的贵人们,整日闲得无所事事,但唯独追求更强大的法宝、更充沛的力量的那抹“贪婪”,是与日俱增的。
而且,很不巧的是。
一千六百年前的无归境洛家,只是守在一片白雾萦绕、潭水潺潺的山脉深处的,小小玄门。
是个资源颇丰的世家,但也绝没有多尊崇的地位。
不起眼的,万千玄门之一罢了。
这样的无归境倘若被爆出“藏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便是众多神佛上仙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要把那孩子好好的、紧紧的锁起来才行。
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也是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安全。
——小继承人隔着面纱、珠帘与层层木窗听到的,便是这两句话。
父母反复叮嘱,反复告诫的,也只有这两句话。
要乖乖地藏在这里。
不能用眼睛乱看,不能用嘴巴发声,外面的一切你都不要触碰,否则会给全家带来灭顶的灾难。
……好的。
小继承人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他一遍遍应下,就这样独自活在藏书阁里,仿佛是一抹幽灵,活在一个真空地带。
他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煮饭,一个人摆弄雕琢复杂的木枷——为了帮他打发时间,也为了让他安静自然地独处,父母为他提供了许许多多关于机关术的修习资源。
无归境的继承人虽然可以完全封闭地活着,却也不能对玄学一窍不通,但学会御剑就会渴望飞出去,学会画符就会渴望炸开什么,学会丹药就会渴望寻找病患,学会拳法就会……总之,父母左思右想,觉得,只能培养他研习机关术了。
只要丢去源源不断的资源,那孩子就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藏书阁深处,拿着一把小锥子,叮叮当当地琢磨木头。
当世的机关术大师已经闭关两百多年了,侍童说他一步都没动,钻研这个领域的人,一定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一辈子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有一点他们没想到。
机关术大师是长大成人后自发地寻找到自己热爱的玄学领域才扎根进去,那孩子却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父母让他乖乖待着,他便待着,让他雕琢机关,他便雕琢。
花草是什么样的,河水是什么样的,外界是什么样的,我雕琢的东西又是什么样的。
统统不知道,只是这样待着,按照父母的吩咐。
一天天,一年年,安静又麻木的。
某天,隔着许多许多层遮蔽视线用的帘幕,来探望孩子的母亲终于感到心痛。
她开口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只要不是会踏足外界的危险东西,什么都可以为你送来……
活在真空里的继承人歪了歪头。
他说:【一个活物。】
——父母便为他带来了那个女奴。
奴隶不过是好用的物件,即便是无归境的掌权者,也不觉得奴隶本身有思想、私心、有反叛的可能性。
就像从羊圈里捉出一只皮毛柔滑的小羊羔供自己的孩子解闷取乐,他们轻飘飘地选中了那个女奴,将她丢进了藏书阁,一点也不在乎她会造成什么影响,又是否会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感到恐慌。
甚至没人叮嘱那个小奴隶,要侍奉的主人有一双奇异的眼睛,能看清你所有的谎言与秘密。
反正,就是个奴隶罢了。不好用就处理掉。
大人们都这么想——可藏书阁里的孩子并不这么想。
什么是奴隶,什么是阶级,什么又是仙凡有别?
对方不只是个与我同龄,同岁,同等地位的小女孩吗?
是能与我说话的伙伴啊。
连父母都从未这样近距离与他相处、交谈、生活……是无比珍贵的朋友啊。
这个被锁起来的小继承人就像一张白纸,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对待下人,该如何使用奴隶,什么是能给奴隶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给的——
于是,开心又单纯的,他将整座无归境藏书阁尽数在女奴眼前摊开。
教她识字读书,和她交流讨论,与她同吃同住,辨析哲理道术,揣测转世轮回……
他将她视作唯一的伙伴,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给她。
可那是“奴隶永远无法拥有的一切”。
女奴非常聪明。
她很快就理清了现状,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这个不谙世事的小贵人。简直蠢得让我想吐。】
【他凭什么生来便拥有这些?】
【凭什么我生来就不能拥有?】
——第一抹清醒的憎恶与第一抹浓烈的野望在女奴的心中诞生时,便被他尽数看在了眼中。
……咦?
为什么?
他不明白。
随着逐渐长大,父母逐渐放下心,偶尔的偶尔,他被带出来放风,要求“去看一眼安”的时候,却看见她低着脸从田野中跑来,沉闷地在父母脚下磕头……
他不明白。
奴隶是什么?
安又为什么……看着我的时候,会响起那么憎恶的心声呢?
和我待在一起,读书,吃点心,下棋,玩字谜游戏。
……她不开心吗?
外面的世界真讨厌。
他不想看安低着脸磕头。
那就……
回去吧。
他望了一眼漂亮的田野,澄澈的潭水,每隔几个月才能出来看一小会儿的美丽天空。
如果我到外面来,安就要嘭嘭磕头。
那还是……回去吧。
我听话、安静地待在藏书阁里,安就不用再磕头了吧?
小继承人便不再祈求父母放自己出来望风。
他回去了,这一回,便再也没出来过。
因为不想再让她多磕一个头。
就那么乖乖地待在藏书阁里,安静摆弄着木头,钻研着几十年几百年也未必能有成果的机关术……时光流逝,小继承人慢慢变成大继承人,又变成家主。
父母死于一场意外,好像是天上的哪个佛祖和地下的哪个阎王打起来时导致万里焦土,波及了在外游玩的他们。
但年轻的家主并不关心他们的死因。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们的脸了,藏书阁内也很久很久没有别人前来到访了。
只除了安。
她一直都来,读书,写字,陪他下棋……啊,不对,他们已经很久没下过棋了。
因为安的心声说,【下棋无聊透了。】
【书法根本没用。】
【哲理又能帮到我什么?】
【真不想再来伺候这个无知愚蠢的家伙……】
【可是,要准备起义的话,果然还是需要更多的筹备……我得在无归境站稳脚跟。】
【我必须巩固他身边‘第一奴仆’的地位,这样就有机会接触到其他的人——】
安的心里,总是想着许多许多的事。
烦躁的,恼恨的,不安的,阴暗的,甚至是狠辣的……
杀伐果决的。
他看着她如何筹划给管家下毒,杀死田地监工的头目,坑害想登上家主位置的旁系,买通几个贴身的奴隶给窥视无归境的玄门家主做手脚,甚至成功引导那两个导致他父母死去的大贵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