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帅哥的牛仔裤更好看。”安各拿着一根卷卷薯条说:“我打九分。”
“怎么可能有九分,裤脚脏脏的……”
“满分是一百。那边,唔,那边的西装男可以有17分。”
“妈咪,但那个西装叔叔的脑袋好油。我不喜欢,两分。”
“倒也是,油头很容易下头的……那边那边呢?那个青春靓丽的学生妹妹——好可爱的水手服妹妹……”
“……那个姐姐的衣服是很好看哎。妈妈,你也可以试着穿那套裙子吧?”
“有道理。待会儿带你去买,我们买两个号一起穿。你觉得妈妈穿粉色的好看还是蓝色的好看?”
“我喜欢黑漆漆的夜晚的颜色——”
“我喜欢豹纹。”
“……妈咪,豹纹水手服和‘清新可爱’无关。”
“那有什么……哇哇,看,洛洛,学生妹妹旁边那个男生——五官好帅啊,37分!”
“……就那样吧,我觉得只有三十分,动作有点奇怪……哦,妈妈,那个哥哥在亲那个姐姐的脸颊。长大了也可以亲脸颊吗?”
安各咬断了嘴里的卷卷薯条:“嘁,情侣狗啊。那零分。”
安洛洛不懂“情侣狗”是什么意思,但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零分。”
作为一个刻在血缘里的天生颜控,虽然喜欢看帅哥美女——但各式帅哥美女看过去,真要以爸爸为满分参考打分的话,大家都是零分。
爸爸才不需要那些明星刻意的服装或灯光辅助,爸爸举刀在厨房杀鸡都很好看的。
这家快餐连锁店在一家商业综合的大广场边,所以她们才能看到来往那么多的帅哥美女——看了好大一圈,安洛洛第无数次满意地得出“我爸爸最好看”结论。
安各就不是很满意了——任何一个单身狗看到亲亲密密的情侣狗都不会满意的。
……真好哦,学生小情侣星期六一起出来逛街是吗……在广场上就卿卿我我的……牵牵手亲亲脸……嘁。
安各又咬断了薯条:“不就是秀恩爱的对象吗。我迟早会重新有的。”
安洛洛:“……”
安洛洛沉痛地放下了自己吃了一半的汉堡。
她语重心长地强调:“妈妈,你绝对不可以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男明星当我爸爸——”
“你觉得妈妈的选项只能有那些男明星吗?”安各翻了个白眼:“我还嫌那些明星脸上涂了太多粉底、背地里私生活混乱呢。”
“什么是私生活混……”
“小孩子不需要知道。总之,妈妈真要给你找爸爸,不可能考虑男明星。”
哦。
安洛洛重新拿起汉堡:“不过,妈妈,你今天为什么总说要给我找爸爸……”
“洛洛没想要过吗?”
安各刚刚沉默时已经吃完了自己的辣鸡腿堡,如今正托腮望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薯条。
姿态真的很随意,很自在,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星期六午后,她只是在和女儿胡乱聊天。
“——洛洛明明出生时就没见过爸爸,却没想要过爸爸吗?”
这个问题就这么随随便便抛了出去。
携带着星期六与快餐的天然加成,轻松得不能更轻松了。
以至于安洛洛根本没意识到抬头仔细看妈妈此时的表情,她吃着汉堡,非常自然地回应:“没有啊。我有爸爸的。”
“可是洛洛的爸爸早死了啊。对‘爸爸’这个角色一点也不好奇,也没向往过吗,洛洛?”
……为什么要好奇,爸爸就在我和妈妈身边啊。
笨蛋妈妈,又在问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了。
安洛洛没答话,因为她刚刚才咬下一口汉堡,嘴里塞满食物。
嘴里塞着食物时不能说话,是爸爸教导的,所以她乖巧地嚼嚼嚼,只从忙碌的嚼嚼嚼中抽出空来,向妈妈投去疑问的眼神。
安各又轻松拿起一根薯条,没被阳光照亮的眼底却深深的。
现在想想,真的很奇怪。
有太多违和的、奇怪的地方。
要知道,她是个理智的成年人。
理智的成年人,就可以很冷静地定义说,早死的美丽老婆只是个故去七年的死人。
一团沙。一个盒子。一些钙和磷质。一种属于虫子与蘑菇的好肥料。
——仅此而已了,成年人该这样认为。
对着墓碑说话不会有谁回应,在炉子里点起香火也不会有谁食用,米饭上插着筷子更不代表什么——
这世界绝没有怪力乱神之事,她也没懦弱到为了一个死人否定对人生的观念与认知。
人死如灯灭,黑暗的角落里什么都没有,对着电子影像或后视镜说话,回应的也只有自己空荡荡的眼神而已。
死了就是死了,她健康快乐地活着,还有一整个鲜活的花花世界忙着享受呢,缺了他钱也不会少挣宇宙也不会崩塌,那么当然要把他抛之脑后……他在家做的一切都可以用家政阿姨代替,那张脸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平替,也可以去浏览成百上千的次品……
不过是一张脸,一个人。
她有钱,有健康,所以什么都可以拿到,抛弃什么也行。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有什么不可抛弃的,所以一定要把他抛之脑后,一定要认为帅哥明星酒精跑车最有意思了……
一个理智的、想要认真积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必须必须,把这些认知钉死在脑子里。
就像往血肉里楔入钢钉,安各钉死了一切疯狂的想法,漠然走过了七年。
她当然不在乎他的去世。她绝对绝对不会去在乎一个死人。顶多是对于“我从未熟识真正的丈夫”感到生气。
可是,对于年幼的女儿呢?
尚未建立完整“处事理智”与“世界认知”的小女孩,需要呵护、培养与成长的幼崽——
伴侣有太多代替选择,但【父亲】这个角色,哪里有什么替代品。
对安洛洛而言,【父亲】,怎么可能故意无视、假装不去在意?
一个孩子从诞生起,“爸爸妈妈”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组合在一起的完整世界。
诚然,她的洛洛是个健康又快乐的宝贝,拥有自己也想象不到的超积极心态,自己也没有的真诚乐观又活泼的个性……安洛洛身上明显什么也不缺,无论物质还是情感,任谁看都会觉得她出生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
安洛洛身上,没有任何问题。
之前,安各以为,安洛洛长成这样,只因为“是我女儿”。
即使不依靠父母,也依旧快快乐乐无敌帅气地长大了——自己不就是这样吗?
哪怕长辈逼自己做童养媳,哪怕父母当自己不存在,哪怕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糟糕破事,幼年时如同刺猬少年时叛逆不良……她也依旧好好长大了,成为一个钢筋铁骨、所向披靡的人。
因为自己这样成长能变厉害,洛洛宝贝也是这样变厉害的吧?
当然,这不是说安各理所当然地认为“不关心女儿也没问题”——她只是下意识以自己的童年为参考,便认为自己给安洛洛的东西,已经很完整很好了。
关爱,全面的保护,天南地北一起玩耍,以及从忙碌工作中挤出的零星陪伴——很好了啊,曾经的自己对这些东西想都不敢想啊?
她是第一次做母亲,第一次做家长,只能通过自己的童年,模模糊糊地摸索着前进。
很笨拙,不算靠谱也不算贴心,但,总归是竭尽全力。
一个人想要在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做好产品,需要参考,需要评价,这样才能够不停地改进、提升自己的产品。
安各在“做父母”领域内一无所知,唯一的参考是自己极端差劲、拿出来放到网上都过于凄惨的童年,而她得到的评价来自于唯一一个“产品”——
负责评价“妈妈做妈妈是否优秀”的安洛洛,从未给过妈妈任何指责。
她又快乐又大方,活泼开朗,不因为犯错而恐惧,不因为流言而自卑——
安洛洛其实比小安各还要明亮。
小安各不过是团扎人的火球,拳头紧握,随时都准备着反抗,与自己以外的全世界拼得两败俱伤。
所以,当安各每迈出“做母亲”的一步,试着回过头察看女儿给出的评价,整理改进自己的时候……
“妈妈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妈妈就只知道工作一点也不在乎我”“妈妈你真的关心我吗你都不知道我生病了”“全幼儿园的同学都走光了,但我的妈妈就像不存在一样,只留我一个呆呆坐在学校门口”“妈妈你又在到处玩,花心浪荡又轻浮让我丢脸死了,我将来绝对不想要靠近妈妈这种烂人”“妈妈我讨厌你我恨你,为什么啊,你的脑子里除了钱和工作和玩完全没有我吗,你看看我啊”——
以上全部,没有。
没有尖叫、抱怨、申诉、大吵大闹。
没有一星半点的,来自一个孩子的负面评价。
——安洛洛给妈妈的,是喜欢、崇拜与可以笑闹着抱在一起打滚的亲昵。
没有负反馈。只有正反馈。
安各从女儿的态度、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的委屈、埋怨与指责,只有源源不断的亲近与崇拜。
所以,就像安洛洛认为扫帚间里有马赛克是家庭日常,安各很自然地认为,自己天天在外工作、凌晨时分不回家、女儿学校也很少抽空去……是一种自然的日常。
她无疑是个不靠谱的妈妈。
可是,如果婴儿安洛洛哭闹过一次、幼儿安洛洛怨恨过一次、背着小书包在门口等待家长的安洛洛表达过一次难过——
安各一定会意识到、改正自己的。
可是,没有啊?
没有。
小婴儿不规律的哭闹声从未传至妈妈的耳朵,学龄前小孩感冒发烧的事情从未被妈妈察觉,总是要在校门前等到天黑才能回家、妈妈也不知道——
因为有一只鬼24小时陪护,解决了一切问题。
而且安洛洛真的很喜欢在校门前等到天黑,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拜托,有个只能伴随黑夜一起出现的半透明美丽爸爸哎,多酷啊。
——于是,安各从女儿那里收获的,全部是赞美。
“妈妈在造跨海大隧道吗”“妈妈在给我买岛挑芒果吃吗”,谁也无法在这样开心的追问下感到,女儿对自己工作的不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