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缓缓。
真的,她需要缓缓。
究竟是怎么……那张脸……还有……
“……回来啦……我没事没事!……是感应到这上面的……哦哦,我真的没事!那东西一下就不见啦,嘿嘿,我嘭一下把它撞没……”
嗯?
女儿在和谁说话?
安各想开口喊几句,但她实在太累了,也实在很安心。
这是家里。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异常确信。
……哪怕是撇除自己设置的无数安保措施……撇除自己排查过无数遍的安全隐患与门禁系统……
单纯的、存在于潜意识中的——
安各也会觉得,【家】里不会有任何危险。
因为是他和她一起建立的领域。
于是她垂在一边的手动了动,眼睛懒洋洋地睁开一半,看向门口:“洛洛……”
洛安走进来,微皱着眉,嘴唇轻抿。
浴缸拉着半透明的帘子,他也没去看,一如既往地自然掠过,在洗手台上翻找女儿刚刚洗澡时解下的小发圈。
如果那上面有残留,他就能用阴阳眼回溯看到今天下午停车场的那只……
“啧。”
身后传来轻响,然后是细微的水花声。
——洛安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因为他感觉到,有几滴水被弹向了自己的方向。
他慢慢回头,妻子正拉开了浴帘,从浴缸里探出脑袋,懒洋洋地瞧着他。
她看上去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泡在热水中,又累又迷糊。
安各打了个哈欠,看着他的脸说:“今天真是见鬼的一天。”
洛安:“……”
洛安:“然后呢?”
还问然后?
安各又轻“啧”了一声,随手抓了块肥皂冲他扔过去。
“真是个没良心的死透的混蛋,你都好几年没来我梦里见我了。你这么混蛋,你不死谁死啊。”
“……”
很好,所以她即使在梦里,吐出来的也是骂骂咧咧的胡话。
洛安默默躲开了那块肥皂,心情异常复杂。
第045章 第四十五课 泡澡时随着水汽一起咕哝升腾的只会是梦话
洛安从未想过, 她能看见自己。
……怎么可能呢。
寻常普通人要看见一只鬼魂,必须是鬼魂自愿现身、他们心里又存在着鬼魂可以做手脚的空隙——
所以全世界谁都有可能看见鬼,唯独安各不可能。
他是发现自己有很多不够了解她的地方, 但有一点, 他早就极其清楚、明白了——
妻子每涉及到“封建迷信”时, 那极端反感、厌恶、憎恨的态度。
“迷信全滚蛋”就是安各的人生观念、行事基准乃至人格的一部分。
她那么强烈那么坚定地抵触着鬼怪玄学,但凡碰到一点点沾边的东西, 就发飙生气,像刺猬炸出浑身的刺——
在他随口说出“今日不宜出行”“那片浊气太多”时, 狠狠瞪来视线,然后就是一长串的骂骂咧咧,“为什么你总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鬼话”——
嗯,他当然也在她强烈抵触的范围内, 显而易见。
活着时她无数次鲜明的反感态度,早就令他放弃了“告诉她我真正从事的工作领域”,只能不停地做遮掩, 有时候感觉自己真是背着一筐筐土,跟不知疲倦的大自然搬运工似的往名为“搞迷信就离婚”的巨大沟壑里填埋。
死后或许还产生了一点点期盼吧, 毕竟是自己死去了,她再怎么反感抵触, 也总该会有些改观, 会有点不忍心否定他的存在——
事实证明, 她很忍心。
……还尤其快乐, 如果不是还惦记着孩子, 早就狂奔出去享受自己的大草原了吧。
洛安有认真疑惑过安各为什么没有再嫁, 毕竟,以她如今的作风, “丈夫如流水,情人遍地走”,也正常。
后来他意识到她很重视安洛洛,又联想到她家里那些龌龊——嗯,大抵是“继父”这个角色对于小孩来说很难接受,比起她轻浮喜欢的异性,她更重视家庭,所以绝不想为难女儿吧。
母女之间存在的纽带,或许总是要比夫妻之间、男女之间更强韧的。
她愿意为了安洛洛舍弃那些花花绿绿的可能性,不管再怎么浪迹天涯,总归也没真正找任何人,强迫女儿接受……
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任性的妻子了,是个有些靠谱的大人啊。
真好。
……洛安的心情其实也有些复杂,万万没想到,那个惯爱撒泼打滚的豹豹也会成为一个“为孩子稍微沉稳下来、舍弃一点玩心”的人。
他在的时候,都没见过她这样的改变呢。
又是调整工作时间,又是频繁表达爱意的,困得要死还会一边灌自己咖啡一边带洛洛玩……
“真好”,这样发自内心感叹时,也会生出一点点埋怨。
“旅行”“调整工作”“动不动就来一句爱你”“困了累了还愿意陪着出去玩”……毕竟全是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
当然会忍不住钻进“为什么没为我做过这些事”的牛角尖里。
但洛安钻过牛角尖后,也总会自己钻出来。
他早过了会纠结自己在对象心里地位高低的时候,也不可能真和最疼爱的女儿计较什么。
——嗯?他当然也更疼爱女儿了,谁要理睬那个日常寻花问柳浪迹天涯就是不回家的怨种妻子。
感情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仅存于“把醉醺醺倒在地板上的怨种妻子送回她的床上”“把她叒乱喂喂死的小金鱼捞出来、去找一条新的换进鱼缸”吧。
这又不是恋爱时期,如今只剩塑料夫妻情罢了,多的绝没有。
绝没有的,所以绝不会在意。
……所以,洛安从未想过她能“看见”自己。
为什么要看见?一个极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果看见自己家里有个自由活动的透明人,结果怎么想也是——
拿电磁脉冲枪把他轰出去,或者把他上交研究所吧。
……洛安并不想浪费时间和监管局那些人扯皮,把“是是我身为天师却找了个极端反迷信的妻子,她巴不得把我扔出家里”的家事跟整个玄学界抖出来……所以,还是算了。
如果说以前他还有些幻想,“就算看不见,只要能意识到我存在”——去过安家,和祖祠里那几位聊过后,洛安就打消了最后的幻想。
他没有权利要求妻子为他毁掉整个人生的观念,与一直以来伴随着成长的信仰。
【我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她就是这么个固执的臭脾气,一路走来,他也没插足过任何地方。
三年。他们之间,不过只有三年。
小安各,叛逆期安各,大学安各……
他都没见过,也没在她的任何一段重要人生中留下过痕迹啊。
洛安很能理解。
作为丈夫,把她无法舍弃的厌恶与喜欢一起包容起来,也是必要的责任。
她有一颗无比坚定的心,无比宝贵,那当然要把心上的柔弱与尖刺一起珍惜,而不是为了自己无聊的幻想故意打碎它,抠出能把怨气与执念塞进去的空隙。
洛洛很喜欢她,她也很重视洛洛,这就足够了,这母女俩足以组成一个完整快乐的小家。
走在她们身边,他不需要露出清晰的五官,甚至不需要清晰的回忆画面——只要保护好她们,替她们解决一些因为自己身份带来的危险罢了。
他的角色是一把透明的保护伞,不需要显出颜色,插在她们中间。
……所以,洛安从没想过,妻子会看见自己。
她不会妥协于任何迷信,不会屈服任何鬼怪,他如今最清楚不过了——
况且,他也绝不会【自愿现身】的。
为什么要见面?
再干净的鬼魂状态,也会有怨气。何况是他如今的姿态。
哪怕他用最大的力量去收敛、打理、隐藏自己——
寻常人见鬼,总归是要受影响、受伤害的。
更何况,如果她的眼睛里真的倒映出他,她真的能够切实注视着他的存在说话……
给自己编织出一千个虚假的理由不去在意、假装是不需要被留意色彩被在乎感受的透明伞、拉扯出百分之二百的自制力缩回下意识去触碰的手——
被注视时再做这些事,就比不被注视时,难上千倍万倍了。
“我好久没做这种梦了。”
她靠在浴缸说胡话,傻得就跟墙上逐渐往下滑的水汽似的:“自从洛洛出生就没做过这种梦了……话说你为什么又跑出来让我看见啊,你很烦,别耽误我跟性感小奶狗共度春梦。看到你这张脸一点做春梦的心情都没有,走走走。”
洛安有点想打她。
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生气,追他时好话满嘴乱飞,结婚后连一句稍稍亲密点正经点的昵称都仿佛会烫了她的嘴巴。
用记忆无数次美化、在女儿替她面前各种描补,真听见本人开口说话时,还是会有点想把丢过来的肥皂捡起来砸回她脑袋上,然后转身离开,重重摔上浴室的门。
他从来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
他真该切实冲她摔一次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