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俩早上吃完朝食出发,中午才抵达镇上,于老抠只是听人说,并不知道这位女夫子家住哪里,哪怕他在鄄州从小活到老,对这个镇子他依旧不熟悉,每每到来,总觉得心慌忐忑。
于宝珍这个好奇宝宝,伸着脑袋四处瞧,她强烈要求自己下地走,但镇上人多,于老抠可不敢让她下来,他家宝儿是个可爱无比的胖娃娃,万一叫拐子抢走可咋办?他上了年纪,力气不如年轻时大了。
但巧的是,他刚找上第一个人打听,对方就知道女夫子住在哪儿,而且正好跟对方住同一条巷子,正好要回去,正好顺路,正好带爷孙俩一起过去。
女夫子家住在镇上靠西边的地方,是所三进的院子,前院改成了学堂,门口还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求知女学”四个字。
门口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见有人来,态度极好,满脸是笑,连忙引着两人进门。
于宝珍对女夫子好奇死了,她只有过一个夫子,就是那位老童生,两人相看两相厌,要不是想认字,于宝珍才不在那破私塾读呢!老童生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偏又贪她家的双倍束脩,教她也不尽心,且教书时常常当着全班同窗的面冷嘲热讽。
求知女学的夫子姓罗,是一位看起来性情淡薄的成熟女子,她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头发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盘起,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也不涂脂抹粉,可于宝珍一眼就觉得她比老童生靠谱多了,也厉害多了!
不怪于宝珍看不起老童生,一个从年纪轻轻考到白发苍苍也还是童生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仅学识差,学习能力也不行,跟那种夫子读书能读出什么名堂?这种人竟也敢开私塾,真是不怕误人子女。
“见过夫子。”
于宝珍已从背篓里下来,像模像样拱手作揖。
罗夫子笑起来时,那种淡薄的气息便消失无踪了,显得很温和:“在这里,要称呼我为罗老师。”
于宝珍乖乖再行一次礼:“罗老师。”
罗老师微微颔首,问于老抠:“老丈送孙女前来学习,是想学书,还是想学一技之长?”
于老抠对上这种有学问的人就疯狂出汗,他紧张地揩了把额头汗水,结巴道:“都、都行,听,听我家宝儿的。”
罗老师闻言,眉头微扬,显然很少见这种送孩子来女学,竟让孩子自己挑选学什么的长辈。
求知女学共有三个班,甲班学书,也就是和男子一样讲经义学策论,乙班学礼,这里的学生大多家境较好但礼数气质差了些,丙班教女红,如今丙班人数最多,乙班次之,甲班迄今加上于宝珍也只有三人。
于宝珍想都不想:“我不喜欢绣花,我想学能考秀才的书。”
罗老师笑容更甚,她甚至伸手捏了捏从第一眼看见便颇为心动的婴儿肥,那软肉嫩嫩弹弹,手感极佳:“你倒是志向远大。”
于宝珍握拳:“现在不能考,未必等我长大了也不能考,若我长大了还不能靠,那等我老了,我要叫其她小女孩来考。”
她似乎天生便会讨人喜欢,罗老师从未见过这样胆大的小女孩,她竟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也不对,还是见过的,没想到在如此不起眼的小镇,竟能遇见这样的孩子。
等于老抠走出大门,脑子还晕晕乎乎,这、这就成了?想当初他为了给孙女找学上,跑了多少个学堂,受了多少夫子的嘲讽啊,最后还是没辙,把孙女送去了隔壁村老童生的私塾,就这还是两倍束脩人家才收呢。
可这位罗夫子,啊不,是罗老师,她不仅干脆地收了宝儿,还免了宝儿的全部束脩,并且说月考成绩若名列前茅,还有奖学金!
反正在于老抠印象里念书等于烧银子,除非真能考出来,不然就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怎么到他家宝儿身上,念书还能往家里拿银子了?
他说:“宝儿好好念书,拿了奖学金,全让你奶给你存起来,不往公中交了。”
于宝珍坐在背篓里舔她爷给买的糖葫芦,一脸理所当然:“嗯嗯。”
从这天起,于宝珍就开始了每日去镇上学堂读书的日子,早出晚归的她自然没可能跟于熙庭碰面,于熙庭再怎么想刷她的好感度,那也得遇着人才有机会啊!
于宝珍似乎天生便是读书的料,她倒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是能透过现象去看本质,学什么都快,且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如饥似渴的汲取着知识。
不跟着罗老师还不知道,老童生教的是些个什么玩意儿!
“老师,为什么你会这么多呀?”
除却读书外,每天她们还有“体育课”,有另外一位老师教她们骑马练剑,很多女孩不喜欢学,于宝珍却爱得要命,她是全学校最皮的那只猴儿。
以前在家便被长辈们溺爱,到了学堂更是如鱼得水。
老师们都很厉害,但于宝珍觉得罗老师是最最最厉害的,她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罗老师摸了摸小胖子的圆脑壳:“真想知道?”
于宝珍:“嗯嗯。”
罗老师没有糊弄小孩子的习惯,冥冥中她觉得这个孩子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所以也从不真的把于宝珍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遇到问题,总会认真地跟她讲解。
“我出身自书香世家,家父盛名在外,只一幅字画,便能卖出千金。”
千金!
三文钱就能买一串又大又红糖葫芦!
于宝珍吸溜了一下口水,她们甲班还有算学课,千金能买多少糖葫芦!
罗老师失笑:“我自小便与兄长弟弟一起读书,父亲待他们,与待我似乎并无不同,直到兄长们参加科考,我却只能留在家中待嫁……那个时候我才知晓,原来我不仅不能考状元,连决定自己婚事的权利都没有。”
于宝珍听入了神:“然后呢?”
看起来很像大家闺秀的罗老师忽地狡黠一笑:“然后我就离家出走啦!跑到这儿来开女学,教你们这些小丫头读书。”
于宝珍歪歪头,感觉老师没有骗自己,但好像也没有说实话。
不过她自认为是个很体贴的小孩,老师不想说,她就不追问了。
罗老师说的确实都是实话,也确实隐瞒了一些,比如她离家出走,却遇到了拐子,几经周折被卖到了鄄州,入了清心庵,度过了一段极为痛苦的日子。
等她终于脱离清心庵,才得知家中宣称独女已病故,也就是说,原本的她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现在回去,也只会落得个不好的名声,而且她并不想回到那个牢笼中去,反正家去后无非是被随意许配个人家远远打发了免得闹出丑闻,就是被送去寺庙青灯古佛常伴一生。
她最恨的便是那镀金的佛像,因为神佛从未救过她。
于宝珍没什么玩伴,都说了她是个很奇怪的小女孩,她趴在罗老师膝上问:“老师,为什么不只收甲班,还要开设乙班跟丙班呢?”
罗老师捏她脸上的肉肉,用指尖搓一搓:“因为有些家长不愿意女儿学些没用的东西。”
是的,甲班所学,在许多人看来就是“没用的东西”。
但于宝珍却觉得,她所学的比乙班丙班厉害多了,另外两个班肯定不知道,她们甲班的老师有好多好多个!全是些奇奇怪怪的老师!有的来上课穿得一身黑不说,还用黑布蒙面!
她所学的,是比撼动山海更加强大的本事。
“那教她们这些干什么呢,让她们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于宝珍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老师身上,然后翘起两条小胖腿,“她们学这些,以后嫁了人,用这本事赚钱贴补娘家婆家,再供丈夫儿子做生意读书……还不如不教呢。”
就像朝廷与蛮夷来往,向来只卖货物不教冶炼纺织之术,因为教了只会养出更多强悍的敌人。
罗老师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于宝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面上露出惊奇之色,只觉得这孩子当真不得了。
第350章 第十四朵雪花(二十四)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于宝珍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无数个问题等着别人回答,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人。
罗老师摸着小胖子的头发, 软软的滑滑的, 又黑又亮, 沉吟着斟酌着:“这也是老师们担心的问题之一呢。在这之前,我们试着招收过成年学生, 可她们的家庭大多不愿意她们抛头露面,对她们而言,学这些东西太没用了, 又浪费时间。想要帮助她们, 就得帮助她们的家庭。”
让她们成为更有价值的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她们在家中的处境才能好一些。赚到的钱反哺了家庭,家庭才愿意稍微放宽一点束缚。
教她们认字算术, 给她们创造工作机会,但同伴却并未增加,罗老师也想问这是为什么。
“但你的同学们不一样。她们还小, 也许未来,她们能够认识到, 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不是成为某个人的谁,而是找到自己, 认识自己, 肯定自己。即便她们做不到, 即便她们最终还是要与旁人组建家庭, 但幼时的这段经历,兴许就能体现在她们的女儿身上。”
于宝珍似懂非懂, 罗老师慈爱地凝视着她:“这些交给我们大人来考虑,宝儿只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行。”
求知女学之所以能开得起来,就是因为她们还教礼仪与女红,否则在这样民风保守到几乎苛刻的小镇,没有人家会把女儿送来学习。
孩子们是不能被放弃的。
像于宝珍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万里挑一,不填饱肚子,又哪里来的精力去读书识字学道理?
乙班与丙班的学生除却每日例行教学,也会慢慢接触甲班所学的知识,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们会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根本无需拯救,自身便拥有挣脱泥淖的力量。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罗老师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
对于老师的话,于宝珍总结出了中心思想:跟我没关系,不用我操心。
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比如先把今天的功课给写完。
说来也奇怪,以前于宝珍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碰着一回于熙庭,现下隔三岔五就能见个面,对方还一副很想跟她玩的样子,连隔壁的老蔫爷爷都带着孙子亲自上门找她爷,说想让于宝珍出门玩时带带于熙庭。
“说起来,这俩娃年岁差不多,就是我家庭哥儿胆子小,在村子里没啥朋友一块玩,宝儿要是有空,隔墙喊一声就行。”
于老蔫是带着任务来的,因为他的宝贝孙子郁郁寡欢,说村里小孩都不乐意带自己玩,反倒跟于宝珍耍得好。
于老蔫心想也是,宝贝孙子还不到十岁,这么点大的小孩,别人家的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他们家庭哥儿已是童生,小孩子心思太重不是什么好事,念书归念书,小孩子果然还是得好好玩才叫小孩子呀。
因此他就厚着脸皮带孙子到于老抠家登门拜访,希望孩子王于宝珍能带头接纳于熙庭。
虽说于家村的人家大多疼爱家中男娃,但长成于熙庭这样白嫩俊俏的还真是独一份,别的小孩还在地里打滚抹鼻涕呢,于熙庭则永远一尘不染,嘴甜懂事见人知道问候,虽因其爱出风头在小孩间风评不佳,但绝对是大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类娃。
板上钉钉的事儿,没想到于老抠竟没立即答应,反倒面露难色。
于老蔫还等着回话呢,于老抠仔细想着该怎么说,半晌犹犹豫豫道:“老蔫哥,不是我故意推脱不想答应,实在是我家宝儿有主意得很,这小孩子爱跟谁玩不跟谁玩,我一个糟老头子总不能插手吧?要是宝儿想跟毛蛋玩,不用我说,她直接就去找了。”
其实这都是于老抠委婉了,实际上于宝珍毫不掩饰对于熙庭的不喜,她不跟有好多姐姐的男娃玩,甚至直言讨厌他们,其中自然也包括于熙庭。
就像于老抠说的,想带他玩早带了,没带就是不想。
再说了小孩子玩小孩子的,大人插一脚算什么?
正好于宝珍放学被亲爹接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了于熙庭,对方还冲她露出个乖巧可爱的笑容。
于宝珍当作没看见,不知道为什么,她遇到发疯的大野猪都没产生过的危机感,每每在于毛蛋找上她时便会浮现,而且一次比一次深。
总感觉这人没憋好屁。
“宝儿回家啦?”于老蔫先向小胖丫头打招呼,拍了拍孙子的肩膀,“跟庭哥儿一起玩不?庭哥儿有不少玩具咧。”
于宝珍好莫名其妙,不就是玩具吗,她也有,而且爷爷特意给她打的玩具箱都快装不下了。
别人家的小女孩可能会馋,她于宝珍要啥没有,几个玩具就想讨好她?
“不要。”
被娇惯着长大的于宝珍谁面子都不给,一扭头,压根不看于老蔫:“我不跟他玩。”
于熙庭表面委屈,内心咬牙切齿:“要不是情势所逼,谁愿意陪个胖丫头玩!”
一个女孩胖得跟头猪似的!
这纯属污蔑,于宝珍是胖乎乎,但绝对健康,看她成天爬上爬山招猫逗狗健步如飞就知道了。
888:“包羞忍耻是男儿,请宿主克制情绪,不要因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于熙庭现在的门牙还缺着呢!
那日他摔断门牙,饶内里是个成年人的灵魂,也没忍住狠狠哭了一场,这要是现代还能补,古代可怎么办呀,系统说是能解决,可没有积分他等于空守着一座金山银山无法取用。
这段时间,他都不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