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一脚后一脚的一进去,书房的门立刻被带上,直把他俩吓了一跳,这青天白日的,屋子里怎地这样黑,不点灯便罢,竟还有些热。
由于没有进过马知州书房,岳关两人并不知晓这里的布局,门关上后,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转身,但试了两下拉不开,就知道今天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正在此时,“啪嗒”一声。
岳家家主惊呼:“什么东西!”
关家家主紧张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有水珠滴到我脸上了。”岳家家主回答,顺手摸了一把,原本想要擦在身上,可指尖一触碰,却发觉这“水珠”有些异样。他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感觉滑溜溜的还有点黏腻。
于是下意识举到鼻间轻嗅,这一闻可不得了,顿觉腥味其中,难道是血?
下一秒书房亮起了灯,岳家家主没顾得上手上沾染的奇怪液体,而是向有光的地方看去。
那里坐着一个奇怪的女子,之所以说她奇怪,是因为在马知州府上,女子大多身着绫罗绸缎,头戴珠翠玉环,这女子却身着玄色劲装,冷若冰霜。
她身边还有一个脑袋光溜溜的女人,对方这会儿笑得颇为诡异,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然后滴答滴答滴答……更多的奇怪液体从头上往下落,弄了岳关两人满头满脸,有东西滴下来,他们很自然的抬头看去,然后齐齐瞪大双眼,发出见鬼般的惨叫!
方才滴在岳家家主脸上的并不是血,而是油。
人油。
经过高温烘烤后一滴一滴下落的人油。
“马、马、马、马大人?”关家家主忘了去擦滴落在身上的人油,惊恐地望着头顶被悬挂在房梁上的“烛”——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一根人烛,全身包裹着“蜡衣”,这蜡衣正在发热,于是人油如下雨般往下滴,偏偏人又是活着的,至少那两颗眼珠子还会转动。
恐怖至极!
一个人怎么能胖到这个地步?
岳关两人直接腿软倒地!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一生享受过无数荣华富贵,手头沾染的人命数不胜数,因他们而直接或间接家破人亡者多如过江之鲫。他们也曾随口剥夺下人性命,动辄乱棍打死,破草席一卷便丢进乱葬岗——但这些事,他们只消吩咐一声,自有人去做。
眼泪也好,哭泣也罢,甚至是生命,在两位眼里,不过是冷冰冰不带感情的叙述。
人在岳关两家,只分值钱和不值钱。
像这样怪诞荒谬又惊悚的一幕,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足以激发两人的肾上腺素,令他们进入恐慌状态,大脑被刺激的失去理智,无法思考!
净心要看的就是这一幕!不枉她特意为马知州设计了如此特别的出场,也让岳关两人长长见识。
尼姑有什么好玩的?男人才好玩呢。
她笑得像个二百二十个月的孩子,闻到一抹腥臊气后,净心甚至鼓掌大笑:“这么点小场面,怎么就吓尿了呢?你们……”
她原本想再多说两句,突然感觉到一股死亡凝视,于是立马收起笑容一本正经,清清嗓子:“来人。”
很快便有下属进来待命,净心说:“这两位老爷恐怕是年纪大了,有点兜不住,但弄脏了大人的书房,还是让他们自己清理一下吧。”
岳关两人甚至没从恐惧中挣脱,就被人摁着把脸贴在地上舔了个干净。
了了冷淡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净心严肃道:“大人,我好了。”
自马知州被捉迄今已过三年,鄄州总算尽数落入了了之手,连朝廷中与马知州有旧,或沾亲带故,或收受贿赂,或拿捏把柄之人,如今了了也了如指掌。更别提散布在鄄州各处的学堂及下属,简单点来说,就是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岳关两人跪在这里之时,府兵已前去抄家,这些与马知州官商勾结的当地士族及大户,好日子都到了头。
从很久以前了了就发现,自己很能打,冰雪之力处于巅峰时,甚至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喜欢人类,亦不向往成为人类,但她并不想毁灭世界,因为人类里也有一些让她感到愉悦的人,这些人是温暖的,即便她讨厌温度。
简单粗暴的杀死马知州,或许能逞一时之快,然而根本问题不解决,很快便会有吕知州罗知州。她想得到鄄州,就得徐徐图之,快刀能斩乱麻,却斩不断浑水浊气。
马知州的私兵如今已化为己用,他的心腹们,不愿意服从的早下了九泉,愿意臣服的,也早被排除出权力中心,鄄州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乌烟瘴气,害虫虽渺小,若成群结队,却也能啃倒大树。
岳关两人受此刺激,久久未能回神,但他们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可生存本能却占了上风,两人不约而同匍匐在地,体似筛糠,不敢胡言乱语。
看马大人这样,估计不是一日之功,可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三年里,从未得到丝毫消息?府衙之中的眼线,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异样?
马知州虽与岳关两家走得近,彼此之间却并不信任,他在岳关两家安插内应,同样的,府衙之中也不缺岳关两家的眼线,甚至岳家跟关家也是百般试探,生怕对方起异心。
之所以能维持数十年平衡,是因为有共同的利益,现在利益不复存在,等待他们的,只有毫不留情的清缴。
第353章 第十四朵雪花(二十七)
马知州还活着, 但离死也不远了,净心建议他们三个好伙伴一生一起走,这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才不算孤单。
岳关两人跪在地上, 心中七上八下, 有心转身逃跑,可他们每次来见马知州, 为表忠诚连家丁都留在外面,眼下被困此处,别说逃, 恐怕刚站起身, 头顶悬着的雪亮大刀便会当头落下!
关家家主反应较快,他察觉到不妙,迅速向了了表忠心, 并学着净心称呼她为大人:“大人!大人!关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若大人有需要,关某愿将整个关家的财富系数奉上!还请大人留小的一命,求大人开恩!”
说着, 他重重地往地上磕了几个头,其声音之大, 再抬起时,额头已破了碗大个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此人对自己都如此狠得下心, 不难想象他做生意时会是怎样的不择手段, 光这鄄州府内, 不算治下各县, 大大小小的赌场便有一百多家!
岳家家主暗骂这老东西谄媚,随后跟着磕头, 同样愿意奉上万贯家财,只为留下一命。
净心鄙夷道:“谁要你们来献,我们不会抢吗?”
如此土匪的语气令岳关两人哑口无言,越发弄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来头。若说是朝廷派来的……朝廷怎么会派女人前来?若不是朝廷的人,那她又是谁,为何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州府大吏?还如此明目张胆坐在知州的大椅上。
两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缚,其中关家家主想抬头再瞥了了,将她的长相记住,兴许曾在哪里见过,只是自己不曾注意?
可他脑袋刚动了下,便被人重新摁回地上,刚才磕破的伤口在地面上再度刮擦,疼得他浑身抽搐。
了了看了眼净心,她马上了然点头,拿起两沓写满了字的纸,递到两人面前,让他们签字画押。
真的是两沓,半点不夸张,这二人的罪行罄竹难书,认罪书上的小字密密麻麻,光是看估计都得看上好一会。
“岳氏。”
了了朝岳家家主看来,冰冷的目光令岳家家主没抬头都感觉身体发麻,汗毛倒竖,“听说你家名下酒楼,时常有些专供贵人的新鲜物件,你家的船队,今年何时归来?”
岳家家主闻言,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连马知州都不知道的秘密!
朝廷施行海禁,违令者诛九族,鄄州也并不靠海,但岳家酒楼遍布鄄州,每隔一段时日,总有些昂贵的新鲜玩意儿供富人品鉴,正如关家明面上开钱庄当铺,私下却做皮肉赌博的生意,岳家能积累起不下关家的财富,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只开酒楼。
实际上他们不仅开酒楼,还悄悄派船队出海,以本朝的劣等茶叶丝绸瓷器换取大批西洋物件,运回大晟再高价售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每年给马知州那点孝敬算什么,不过九牛一毛。
除此之外,酒楼之中鱼龙混杂,除却只接待贵人的昂贵酒楼,岳家名下还有许多平民消费得起的普通酒楼,他们家的资产对了了的吸引力远胜关家,所以只要岳家家主知进退,毫无保留,她会仁慈地留他一个全尸。
至于关家名下的青楼赌场,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查封关闭。
鄄州不靠海,岳家船队想要出海,必定是除了马知州,还投靠了旁人,这些关系,了了也想要。
他不给没关系,人长了嘴,就总是能撬开的。
鄄州府的权力迭代,与治下的普通百姓并没有关系,人们照常生活,全然不知道府衙里已经换了一批人,直到府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岳府关府团团围住破门而入,而后从里头抬出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还跟绑粽子一样绑了一串人,百姓们才意识到鄄州府变天了!
岳关两家的人尽数被控制住,从这两家抄出来的宝贝,那可比马知州攒了这些年的财宝库多得多!恐怕把国库跟皇帝私库加起来都不如这两家的一半!
可想而知,岳关两家素日里生活何等奢靡。据说岳家今年六十有五的老太爷最爱喝羊肉汤,这羊肉汤要用上羊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每一头羊只取一块,一碗羊汤少说要杀五十头羊,也不知他天天喝,会不会上火。
眼见官府抄家,人们先是看热闹,然后开始交头接耳。
鄄州人谁不知道岳关两家跟知州老爷关系好?有那家中良田被占,愤而跑去府衙告状的,别说告倒这两家,不把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就谢天谢地了!知州老爷跟这两家好的能穿一条裤子,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抄了家?
人群中议论纷纷,府兵稍一靠近,人群便火速后退,鄄州有三霸,岳关加府衙,意思就是说,岳家跟关家,还有府衙的人是最不能惹的,轻则丧命重则灭门,这可一点都不夸张。
别说这是训练有素的府兵,哪怕是最低等的衙役,那也比普通人高贵得多,宁得罪阎王不得罪小鬼,真被衙役记恨上,人家要整你法子多得是。
等岳关两家的人被拉走,大门也上了封条,府兵撤离,人们才终于敢大声说话。
“这知州老爷疯啦,连这两家都抄?”
“疯什么疯,没看刚才抄出来多少宝贝?现在那些宝贝不都是知州老爷的了?”
那一个一个大箱子从里头抬出来,会数数的人数到最后都迷糊了!
由此可见马知州的风评,贪出了名,也狠出了名,哪怕岳关两家被抄,也不会有人把他和好官搭上边,全认为他想独吞岳关两家的银子。
岳关两家被抄,是这两日最吸引府城人民的大新闻,大家对此津津乐道,茶余饭后都要讨论,然后便看见关家名下的青楼及赌场通通被查封,里头的打手老鸨被抓,花娘们则在深夜时被带离,总之当府城人民们一觉睡醒,所有青楼赌场都空了!
门上的封条雪白发亮,与此同时,府衙外张贴出一张告示,与以往咬文嚼字让人看不懂的告示不同,这次的告示几乎是用大白话写的,中心思想是:你们谁家有人出来赌博僄倡,拿着银子到府衙来赎人,这叫“取保候审”,你交了钱,并不代表就没罪了,只是让你暂时归家,府衙什么时候传唤,你都得随叫随到。
限时七日,逾时不候。
定睛再一看,好家伙,取保候审,一人基础要价是一百两!!
一百两!
哪怕是府城百姓,一年到头的收入顶天也就二十两,要是下面县镇或村子还会更低!
于是马知州又挨了一波骂,不知多少人骂他想钱想疯了,诅咒他怎么不去死。
已经变成人烛的马知州这两天浑身瘙痒,估计被骂得不轻。
此事令府衙大牢人满为患,一个原本应住十人的牢房,直接塞进去一百人,那家伙,跟罐头似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左脚抬起来就别想放下去,压根没空。
伙食也非常敷衍,一日一顿,清汤寡水,其中不乏家境优渥养尊处优之人,原本正好好赌着醉卧美人膝,眼一眨便被关进大佬,吃不饱睡不好还臭不可闻,短短两天便瘦了好几斤。
像这些家里有钱的,很快便有人来保释,可府衙新规定,必须家中直系亲属前来,意思就是,除非爹死了娘也不在了,不然谁拿钱来都不好使。
而来保释的人,需要同时签一份保证书,取保候审的价钱自然随着家境水涨船高,想不交钱也行,人就别想要了——挖渠修路都要人,普通百姓来了得管饭还得给工钱,当然是免费的更好。
而那些家境贫寒拿不出多少钱却又穷又爱玩的,在确认家里没钱赎或是压根不想赎后,一车一车趁着夜色全拉了出去。鄄州边防损毁严重,日后若有麻烦,恐怕易攻难守,叫这些人去发光发热,也算他们来这世上走一遭有了点意义。
净心这七天都在美美数钱,岳关两家的惊天巨富,还有这次抓人收的蚊子腿,反正骂名全是马知州的,跟大人还有她没关系。
期间有部分心怀不轨之人意图反抗,但府兵可不是好惹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的抄,府城百姓们胆战心惊,生怕哪一天那群凶神恶煞的黑甲兵便会破门而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月……人们突然发现,咦,被抄被抓被杀的,好像都是那些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的家族,普通人的生活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不仅如此,府衙居然开始重新梳理过往卷宗,那些含冤入狱的,被抢夺被压榨被殴打的……通通得到了释放和补偿,再然后,一张崭新的告示传遍大街小巷:作恶多端的马知州并为富不仁的岳关两家家主,不日将在府衙门外被斩首,届时百姓们可自行前去观看,助力行刑!
据说每多去一个人,就能多砍一刀!
马岳关这三人并其家族,盘踞鄄州二十年有余,因他们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上到白发苍苍下到垂髫小儿,莫不恨之入骨,可谓仇人满鄄州。然而他们权大势大,普通人无法与之抗衡,即便家中因此失去田地,死了亲人,也只能含着眼泪和血吞,默默盼着上天有眼,将此等恶人收了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去赎罪。
正因夙愿不能达成,才会拜求神佛苍天,谁知道上天竟真的显灵了!
往年鄄州最热闹的过年,饶是马知州贪财好色,搅得鄄州民不聊生,每到春节也仍是百姓们最快活最没有烦恼的一天,那天街上总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像这样的日子一年一度,今年却不同。
今天更不同。
今天比过年还热闹!
一大早天还没亮,府衙外头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来看行刑的人女男老少应有尽有,大人抱着婴儿,小孩爬到树上墙头,老人拄着拐杖……府衙也说话算话,惟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