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凌氏捧起碗:“已经不热啦,温温的,再等一会儿就放凉了,吃了要坏肠胃。”
了了摇头,她就是想吃冰的,桂花圆子哪里都好,偏偏太热,她不喜欢。
凌氏已从婆子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她问:“今日为何要与夫子顶嘴?”
“我没有。”
了了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手里捏着调羹等桂花圆子放凉,“我只是问了他一句话。”
“这种话以后可不敢再说了,若是被旁人听见,要说你不是的。”
“为什么?”
崔文若见阿娘亲自哄了了,早已酸得直冒泡,她酸溜溜地说:“还能为什么,你是个姑娘,当然要本本分分规规矩矩,那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传出去人家要说崔家家风败坏,严重些怕不是还要坏了姐妹们的婚事。”
了了看向凌氏:“我不喜欢,我就要说。”
凌氏愣住,一时间竟不知怎样回应,了了认真道:“没有人能不许我说话,这是我自己的嘴。”
崔文若说:“你以后就知道,规矩学不好,是没有出路的。”
凌氏试图哄住女儿:“为娘不是不让你说话,而是要你分清楚场合,你在夫子面前觉得不对,不能当面与夫子说,回家来跟阿娘说,好不好?”
了了摇头。
“这是为何?”
凌氏从女儿冷淡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孺慕之情,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失去了女儿的爱,她拼命回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而了了却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母亲。”
这话对凌氏的打击太大了!
崔文若第一个不答应:“你少胡说八道!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凌氏眼中迅速涌出泪水,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了了却没有道歉或是安慰的意思,她放下调羹,那碗凌氏亲自为她做的桂花圆子,终究是一口没尝。
家塾那边很快闹到了老崔公耳朵里,自家孙女出了个这么不懂事的,他心中也烦闷,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爱学,那以后就别学了!省得出去丢我们崔家的人!去叫大奶奶来,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的女儿!”
了了虽出言伤了凌氏的心,又没有吃她给做的桂花圆子,可老太太的人到东跨院传唤时,原本伤心的凌氏也不得不梳妆洗脸整理仪容,准备去请罪。
她刚起身,了了抬眼看向来人:“滚。”
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比桌子都高不到哪儿去,却敢对着来传话的婆子说滚。
凌氏吓了一跳,连忙要开口打圆场,了了却对她说:“你不许去。”
婆子阴阳怪气地说:“大奶奶真是会教孩子,姑娘这才多大,摆的架子却不小,大奶奶真是教女有方啊。”
崔文若被气个半死,“呸!你这老狗,也配骂我阿娘?你从我阿娘手中拿了多少好处,翻脸就不认人!”
婆子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向她袭来,那碗一口没吃的桂花圆子正砸在她脸上,了了冷着脸又说了一遍:“滚。”
婆子怒道:“奴婢会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给老太爷与老太太!”
她这一走,凌氏怎能不生气?可她舍不得在女儿身上撒,只得匆匆抹了把脸,顾不得换衣服就要追出去,了了却跳下椅子挡在门口,双手环胸。
“了了,你乖,快让开。”
了了抓住凌氏衣袖:“不许去。”
“长者有命,怎可违抗?”
“他们不过想耍威风,若真有事,叫他们自己来说。”
凌氏摇头,伸手想把女儿抱开,了了却避开她的手,却不松她衣袖,凌氏还能舍得伤她不成?且这小丫头身段灵活,逮也逮不到,最终她只能留下。
说来也是奇了,凌氏一决定留下,了了立时松开了手。
虽如了女儿的意,凌氏却是坐立难安,她本就因只生了女儿不受待见,再这样违背长辈之命,这可真是……但愿夫君回府后能听她解释,不要怪罪。
崔文若责怪了了:“你这不是把阿娘架在火上烤?以后她还怎么在崔家立足?”
了了没理崔文若,她一直在看凌氏,虽然只要有崔肃在,凌氏便会将她忽略,可她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纵容与关爱,凌氏比不上拉合,却比德妃要好上许多。
她问凌氏:“你很笨吗?”
正发愁的凌氏被问懵了:“嗯?”
“你很笨吗?”
凌氏感觉非常非常奇怪,面前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还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可跟自己的女儿说话,怎地比跟婆母公爹说话还要紧张?
她犹豫地说:“应该……不算笨吧?”
“阿娘在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兰心蕙质,怎么可能笨?”崔文若不满。
了了摇头:“我觉得你不聪明。”
这无疑是给凌氏心头又捅一刀,她哑口无言,摒退左右,询问:“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娘?很没礼貌。”
了了奇怪道:“可我就是这么觉得。”
凌氏:……
她耐着性子问:“那你说说,阿娘哪里不聪明?”
“你被关在这个地方,就不聪明。”
凌氏失笑:“什么关在这个地方,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这是咱们的家,是天底下最好、最幸福的地方。”
了了看着她沉浸在爱意美满之中,突然改变了主意。
原本她准备在崔肃带人回来前便想办法处理干净,可一来冰雪之力尚未恢复,二来她很想要打破凌氏自以为是的幸福,她想看看,当崔肃带着“外室子”回府,并要求凌氏大度照顾时,凌氏还能这样别无所求吗?
她的幸福来自崔肃,崔肃给予,她才幸福,崔肃收回,她就会失去,这种幸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了了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凌氏笑眯眯地说,“你阿爹说呀,等你长大,一定为你寻个如意郎君,有你阿爹在,没人能欺负你。”
女人嫁人如同二次投胎,凌氏对此无比看重,她出门赴宴,都会格外注意别人家的小郎君,三岁看老,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
崔肃回家,尚未来得及回妻女身边,便被叫去西跨院,对于女儿的言行,他不置可否:“不过小儿玩闹,那夫子多大了,跟个六岁女娃置气,还闹到您二老跟前。”
“这是头一回么!”老崔公把拐杖重重敲地,“你这女儿养得好哇!成日里调皮捣蛋,没个文静时候!”
崔肃道:“小孩子顽皮些有什么不好,我幼时做的比了了过得多。”
“这能相提并论吗?”老太太气得伸手拍儿子,“小姑娘家家的,六岁也不小了。还有凌氏,今儿传她过来,她竟敢拿我的话作耳旁风,这是没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啊,我看我还是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碍你们眼!”
崔肃连连认罪,再为妻女求情,出西跨院时满脸倦色,等回东跨院,他还故意拉下脸准备吓唬了了,这模样挺唬人,凌氏都不免紧张,了了却一个眼神也没给。
凌氏虽与女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心里还挂念着婆母的传召,从丈夫口中得知已哄好了,这才舒了口气,高兴道:“不愧是我的夫君。”
正因夫君这样好,她才不愿与她人共享,无论外人怎么说,无论婆母公爹如何不满,凌氏都不肯松口让崔肃纳妾,为他受点委屈又如何?她甘之如饴。
了了冷眼旁观,崔肃安抚好爱妻,好笑的问了了:“听说今日你将夫子气得不轻,人家都去你祖父那儿请辞了,说没资格教你。”
“算他有自知之明。”
崔肃真是哭笑不得:“人家那不是说实话,是告状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抢着要候夫子坐馆?”
凌氏道:“夫君,这也不能怪了了,她年纪这么小,有些问题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要我说这候夫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计较,这说出去能好听吗?”
“父亲也用这话劝住了候夫子,只要了了去与他赔罪,日后就还能继续受他教导。”
凌氏大喜,了了却拒绝:“我没有错。”
崔肃想揉她看起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被了了躲开,他叹气:“那你日后还能不读书了?嫁了人,还能不管家?这些都是要学的,现在学,总好过以后匆匆忙忙被赶鸭子上架。像你阿娘,待字闺中时便是美名远播,贤良淑德,谁人不羡慕你阿爹有这般好福气?”
凌氏叫他夸得面色泛红,崔文若也捂嘴偷笑:“阿爹阿娘一直都是这样恩爱。”
了了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她怎么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不等崔肃说话,凌氏先说:“阿娘不是不敢,而是身为女子,德言容功须得兼顾,喧哗吵闹最为下乘。”
“阿娘说得对。”崔文若点头,“了了,你一点都没个女孩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呀。”
第59章 第三朵雪花(四)
“我偏要喧哗吵闹。”
了了说得斩钉截铁, “我偏要下乘。”
凌氏听女儿字字句句都是与自己别苗头,想起了了先前所说不喜欢自己这个母亲,一时间悲从中来, 又怕被丈夫看穿, 忍着泛红眼眶别过头去。
可她的情绪变化怎么瞒得过枕边人?崔肃想要拎起女儿跟她谈话, 了了却总能在他伸手前便避开触碰,无奈之下, 崔肃先哄好妻子,随后严肃对了了道:“你跟我来,阿爹有话同你说。”
了了没辩驳, 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凌氏连忙道:“大爷……”
“夫人放心,我心中有数,难道会跟个孩子计较?”
说是如此, 凌氏不担心却不可能,她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女儿挨骂的。
崔肃一路带了了去了书房, 东跨院占地颇大,从卧房到书房好长一段路, 他原担心女儿年幼走得累,想抱她又不出意外地被拒绝,待到父女二人独处, 他才沉声问:“了了, 你可知道, 你伤了你娘的心?”
了了站在书桌前仰着头, 小小的一只,这令崔肃不由心软, 放柔了语气:“你阿娘事事都是为你好,如今你还年幼,待到你再长几岁就会知道,父母是决不会害自己孩子的。”
“但你会。”
崔肃讶异:“怎么可能?你是阿爹唯一的孩子,阿爹怎会害你?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乱七八糟的话?”
崔肃太高了,了了不喜欢仰视他人,她往前两步,双手撑在书桌上,轻轻松松便跳了上去,整理了下衣摆盘腿而坐,这样能与同坐的崔肃视线持平,她很讨厌那种被人俯视打量的感觉,会让她很想将对方的脸踩在脚下。
“伤她心的不是我,是她自己的娘爹,还有你。”
崔肃觉着这小丫头真是张口就来,他摇头说:“世上最不想你阿娘伤心的人便是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你可知你阿娘还在闺中时,他们对她多么珍视看重?即便嫁进崔家,也是再三关照,而我更不可能让她伤心。”
了了盯着他:“当所有人都枉顾事实开始说谎,谎言就会成为真理。”
崔肃真不敢信这种话会从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他感到匪夷所思:“了了,究竟是谁跟你说的这些?你要知道,阿爹阿娘还有你,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
“因为你对我不好。”
这话真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崔肃头晕脑胀,耳朵嗡嗡响:“你、你觉得阿爹对你不好?”
了了歪着头:“哪里好呢?”
崔肃张嘴想答,竟发觉自己答不出来。
这恐怕比女儿那句对她不好更可怕了,了了安静地等待崔肃回答,她想知道,崔肃究竟哪里待她好,可等了半天他也没开口,了了说:“生我的不是你,照顾我的不是你,陪伴我的也不是你,你待我好,究竟好在哪里?”
崔肃干巴巴地说:“我在外供职,便是为了你日后能不矮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