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姑生了一张极为严肃的脸, 细长眉, 一双眼不大不小, 显得格外正经。她警告地看了眼这两个胆敢在背后妄议圣上的人,若非她们自幼便服侍公主, 早让人拖出去了。
“公主如何了?”
“回陈姑姑,一直在房里抄书呢,先前边哭边抄,这会儿没了动静,想来是累极了,睡过去了。”
陈姑姑让她俩离得远些,随后自己从门缝中悄悄地往里看,那个小小的身影正伏在案上,当真是睡熟了。
回到昌平宫,身着石青色云纹锦常服的帝王正在看折子,陈姑姑上前小声回禀,便见帝王眉心微蹙:“真是死不悔改。”
陈姑姑有意为公主说好话,又怕自己说了反倒惹帝王着恼,圣上日理万机,前些日子的风寒尚未好全乎,还是少动怒为妙。
帝王仅评价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再没提公主之事,直到深夜看完了折子,又在陈姑姑的侍奉下更完了衣,忽冷不丁一问:“你是否觉着,朕应当在老二他们中挑选一人做储君?”
陈姑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慌忙下跪:“奴婢不敢。”
帝王摆了摆手,颇觉无趣:“退下吧。”
陈姑姑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与寝宫门口的田大伴交接,守夜向来是她与田太监轮流,田大伴指了指里头,陈姑姑摇摇头。
另一边,边哭边抄书的公主睡醒了,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印了些字迹,盖因她抄着抄着,竟忘了要晾干,直接压在了手肘下,此时已糊成了一团团,难看得紧。若拿这去交差,必定要被罚重抄,说不定还要翻倍。
“呜呜呜……白抄了白抄了,通通白抄了!”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安静的偏殿响起,被罚禁足的她此时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四周黑漆漆冷冰冰,只有晃动的烛火与乱作一团的纸张,怎能不让年龄才个位数的小孩心如刀绞?
她哭得好不伤心,直到发现一点异样。
……自己在哭,那正在抄书的人又是谁?
小女孩顿时愣住,她现在最伤心的其实不是被罚关禁闭或是抄书,而是二哥从外头带来送她的那套花簪还有玩具,全都被没收了,自己再玩不着了!
“你,你是谁?”
正在抄书的人没有回答,她的身高年龄和小女孩看起来差不多,只是长得不一样,小女孩发了半晌呆,终于发现了异样,自己居然是飘在半空中的!
心疼她每日过得枯燥无味的刘姑姑曾悄悄给她捎带过一些话本子,那些闲书可比圣贤书好读多了,也有趣多了,每每让她欲罢不能,并且还对如今的生活满是厌烦,她宁可做个寻常人家的女郎,也不要做帝王的女儿!
所以人死后会变成鬼,而鬼两脚不沾地,恰好能在空中飘来飘去……难道说自己是已经死了吗?
小女孩悲从中来,再度哭泣不止,虽然她很想离开皇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她不想当鬼,她想当人的呀!做鬼的都是要被天师给捉了的,她才不要那样!
到底是小孩子,很快,悲伤中的小公主注意力就被那个抄书的人吸引走了。
好快……而且字写得还好,堪称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这让小公主不禁想起自己上回被检查功课时,不禁结结巴巴紧张了半天,还被帝王评价为春蛇秋蚓,不堪入目。
明明已经练了好久,满心雀跃被无情打回,小公主因此郁郁寡欢了好些天。
二哥说他们七岁的时候,字写得还不如她呢,而且小公主也的确没见过比自己的字写得好的同龄人。
直到今天。
她凑近了一瞧,忍不住说道:“你字写得真好。”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变成鬼了,就算说话别人也听不见,可小公主还是想夸一下对方。
原本应该三天才能抄完的书,天还没亮时就全部结束了,始终维持姿势不变的人站了起来,走到殿门口,将门一把拉开——
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正倚着门打盹儿呢,这一下直接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圈,睡意全消。
“公、公主!”
了了站在两人之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往外走,可把这两人吓了一跳,圣上说要禁公主的足,没说解禁,若是让公主出去了,他们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遂一前一后堵住了了去路,面对这位最尊贵的公主,两人大声说话都不敢,柔声细语哄她。
了了指了指桌案,两人一瞧,却是满头雾水。
谁叫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平日做的大多是些洒扫跑腿的活计。
“公主?”
正在两个小太监抓耳挠腮急得无奈何之际,刘姑姑来了,她看见殿门大开,连忙进来:“公主您醒了?”
……她们在叫谁公主?是我吗?
小公主露出茫然的表情,两个小太监是跟那个抄书的人说话的,连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刘姑姑也是,她一进门便直奔对方,根本没有看见自己。
她们是将抄书的这个人当作是自己了!
小公主立刻焦急起来,她飘到了了面前质问道:“你,你是不是什么精怪?偷偷占了我的身份?我可警告你,不要想着冒充我,这是不可能的!母皇若是知道,定然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她会找很多很多天师将你抓起来的!”
对方充耳不闻。
刘姑姑让两个小太监退下,原本想像平时一样搂过公主到怀中,谁知公主恰好转身往桌案走避开了,刘姑姑没当回事,她跟到桌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压得有点碎的糕点。
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了了:“公主饿坏了吧?膳房那边已经关了,圣上特意嘱咐过,公主若是不认错便不许吃饭,这些糕点虽不大好看,滋味却是极好的,公主快垫垫肚子。”
小公主被感动地泪眼汪汪,刘姑姑对她可真好!比母皇好多了!
了了将手压在那一摞小山高的抄书上拍了拍,见刘姑姑不解其意,终于开了金口:“我要出去。”
“这……”刘姑姑面露为难之色,“圣上嘱咐过……”
“她没说要关我多久,只说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去。”了了又拍了下小山高的抄书,“我抄完了。”
抄、抄完了?
刘姑姑顿觉目瞪口呆,公主被圣上罚也不是一两回了,每回都要抄好久,往往圣上想起这茬儿派人来问询都没抄完呢,这回也太快了!昨天禁的足,今天就抄完了?
其实按照小公主的真实水平,未必不能早日抄完,但她对抄书这种惩罚极为厌恶,又总有人在耳边说些听似为她好的话,慢慢地便越来越排斥、越来越不愿意做,自然也就拖得越久,小小年纪比进入青春期都叛逆。
帝王还真说过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去这话,因为公主抄书从没有少于三天,有一次甚至足足抄了半个月……按照帝王的规矩,受罚期间一日只能吃一餐,而且清淡无肉不见油水,但总有人心疼公主,会偷偷来看她,给她偷渡食物。
这么一对比,小公主对帝王愈发反感,更不爱听话。
“公主,公主……”
刘姑姑对着一堆抄完的书花了眼,一个不注意了了已经走了出去,她赶紧去追,小公主看了看那堆抄书,想了想也追了上去,她不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她哭累了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变成了鬼不说,还被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妖怪给占了身份?
她得想办法告知刘姑姑,再让刘姑姑去禀报母皇……不,还是她自己去好了,这里离昌平宫不算远。
谁知小公主还没飘远,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拽了回来,她不信邪地继续往外冲,然后接二连三被拉回,这让小公主意识到,自己恐怕没法离冒牌货太远,她似乎只能在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这还不如被禁足呢,禁足的偏殿都不止五米!
与刘姑姑一同伺候公主长大的还有一位万姑姑,两位姑姑一个圆脸一个方脸,一个和善一个严谨,一个唠叨一个话少,小公主向来更亲近刘姑姑一些,因为刘姑姑像对待小孩子那样照顾她,而不是总要求她学这学那,还必须对帝王抱有感恩之心。
得知公主抄完了书,万姑姑喜不自胜:“公主长大了,圣上若是知道,定然高兴。”
刘姑姑不爱听这些,她说:“你有时间说这些闲话,不如快些让人备热水给公主沐浴更衣,那偏殿黑漆漆冷飕飕,公主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等了了洗漱完毕上床,天正好蒙蒙亮。
刘姑姑守在床边,她怀里藏了个巴掌大的布老虎,是公主那些宝贝被没收时她悄悄留下的,知道公主喜欢。
小公主只能飘在空中咬手指,那明明是二哥给她买的布老虎……她抱着睡过觉,可舒服了,现在却便宜了这个妖怪!
了了没要,刘姑姑见她被关了这次禁闭后整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心疼得要命,她身份卑微,不敢置喙帝王,心中却觉着世上哪有这样的娘,完全不把女儿放在心上。
可怜见儿的……若公主是她的孩子就好了。
这么想的刘姑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连连掐左手虎口,心说自己真是魔怔了,连这种事情都敢想。
她望着睡熟了的公主,一颗心软成了水,给公主掖被角,确认不会有任何一丝风钻进去,然后便靠在床边守着。
偏殿又黑又冷,关久了很容易生病,之前有一回寒冬腊月,圣上将公主罚了禁足,下午进去的,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热,而从始至终,圣上就只在公主退热后来过一回,且只待了半刻钟便又匆匆离去。
从前……从前圣上可不是这样的,她从前对殿下们都是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自己照顾,为何到了公主就不管不问了呢?
刘姑姑真心觉得公主可怜,小小的孩子,不能玩玩具,不能吃零嘴,连多去了几趟珍兽园都要被责备是玩物丧志,她只是个孩子呀,还是个小女郎,为何不能叫她过得快活一些呢?
不知过了多久,刘姑姑被一阵细微的动静声吵醒,她下意识先看床,发现公主不在,立刻清醒,左右环顾,才发现公主已然自己着好衣衫,刘姑姑连忙道:“公主怎么起来了?再睡会儿吧?”
了了摇头。
万姑姑带着几个宫女端了热水跟帕子进来,刘姑姑还在念叨:“怎地公主起身不叫奴婢一声?也好让奴婢伺候您更衣呀……”
这么点大的孩子,每日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小短手小短脚的,自个儿穿不知多费力呢!
圣上从前严令公主自己学会更衣洗漱,那时公主才三岁多一些,常常一边哭一边套衣服,有时袜子穿反了,衣带扣成死结,中衣与里衣穿倒……看得刘姑姑心疼极了。
连比较严肃的万姑姑都止不住心疼,打那以后,刘姑姑帮公主穿衣,万姑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这事儿是决不能让圣上知晓的。
万姑姑瞅了眼刘姑姑,说:“公主,时辰不早了。”
刘姑姑一头雾水:“什么时辰不早了?”
万姑姑:“自然是去上书房的时辰不早了。”
刘姑姑:“公主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万姑姑:“可公主抄完了书,解除了禁闭,就还得过去读书。”
刘姑姑感觉这位同僚简直不可理喻:“就休息这么一日又能如何?”
一到有关公主的事,刘姑姑就容易冲动,掩不住火气与对帝王的不认同,万姑姑在这时候往往会让着她些,因为平时刘姑姑是极好的一个人,只有刘姑姑情绪过火她才会出言相劝。
因此她没有回应。
类似的争吵小公主见得并不多,两位姑姑一般会避开她说这些,今儿刘姑姑实在是心疼得不行,不然也不至于口气这么差。
她俩吵她们的,了了已经往外走了。
小公主迫于必须在她身边五米内活动,不得不跟上,她现在觉得这个妖怪真是奇怪,天底下居然还有愿意念书的人,念不好可是要被打手板的,而且授课的大人们还会跟母皇告状,然后自己又要被罚……久而久之谁能不厌学呀!
小公主觉得特不公平,她还有位一母同胞的皇姐,早年便出宫立了公主府,她可是听皇姐说过,以前只有皇兄们才用去上书房念书,公主们不用!
凭什么别的公主都可以不去,偏偏她得去?最可怕的是,整个上书房授课的大人来来回回更换,总数几十个,学生却只她一人!
那种自己坐在桌案前,周围全是曾经的状元榜眼探花如今的能臣的感觉委实糟透了!
真羡慕皇姐她们,若是自己也能生在父皇未驾崩时便好了,那不就不用去上书房了?她可以天天玩玩具吃零嘴看闲书,想放几个时辰的纸鸢就放几个时辰的纸鸢,谁敢管她,她就去找父皇告状!
所以此时此刻,小公主极其不理解这个妖怪为何这么积极,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哪有快意恩仇灵异精怪的话本子有趣,就算是假装上进也不是这个假装法呀,万一母皇当真了,日后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她按时按点,那可怎么办?
对于自己的身份被人占据一事,熟读各类闲书的小公主不是很害怕,因为绝大多数的话本子里,那些坏出水的妖怪,最后都是要被道士天师或得道高僧给收拾掉的!更何况她是金枝玉叶,哪有那么容易被替代?
因此小公主非但不怎么怕,甚至有种“有傻子替我念书”的窃喜,她自觉占了便宜,只要这个妖怪不在宫里杀人吃人,小公主还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呢。
……也不知究竟谁才是傻子。
在到达上书房时,一个男青年拦住了了去路。他身形中等,容貌颇为俊俏,脸上没挂多少肉,看着倒是很和气,尤其是注视了了的眼神,简直可以用宠溺来形容,语言姿态更是亲近:“巍鈭,今儿怎地如此准时?亏得二哥还想着来帮你跟先生们求求情,再去寻圣上,说你两句好话呢。”
“二哥!”
了了还没反应,小公主就扑了上去,然后直接从二皇子身上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