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姑娘拉出去让她在西跨院门口跪下!不跪到天黑不许她起来!”
老太太一听,立马以眼神示意不可,小女孩才多大,这天能把人热死,让孙女罚跪到天黑,不是要她的命?
老崔公在气头上,一方面是听不进去,另一方面他心知肚明,罚跪不了多久,儿媳很快就会赶来,长子也差不多到了回府时间,他就是想挫一挫这丫头的锐气,让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倚仗的便是崔家的势,她与崔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不可一世的做派,最好早日改了!
了了避开下人的手:“别碰我。”
她自己会走。
眼见孙女跟着下人出去,老太太忍不住也想过去看看,被老崔公一把拉住,他老人家悠哉悠哉躺回去,安慰她说:“得了,甭看了,这丫头罚了她多少回,她哪一次乖乖受罚了?你且看着吧,出了门她就跑了。”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丫头滑不留手贼得很,干脆也不去担心,叹了口气:“我看是真该管管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那是她亲哥哥,她都能杀人不见血,坏事儿全是旁人做的,她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老崔公说:“这丫头了不得,只要好好教,以后咱们崔氏,说不定真要仰仗于她。”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咱没一个出息孙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老崔公斜眼看她,“这一代,没几个聪明娃,尽是些平庸孩子,最厉害的这个,偏偏又是个女郎,还不服管教。”
两人正说着,外头猛然响起扑通一声,随后便是尖叫:“姑娘落水啦!姑娘落水啦!”
老崔公老太太一激灵,赶忙坐起身:“怎么回事?”
“老太爷,老太太!是姑娘,姑娘掉到池子里去了!”
一听这话,两人坐不住了,赶紧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出去看,帘子一掀,院子里熙熙攘攘乱成一团,西跨院里有个荷花池,老崔公喜欢荷花,特意叫人挖的,池子可不小一个,水极深,六岁的孩子要是掉进去……
他怒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救人!姑娘要是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好!”
此时刚醒来没多久便得知女儿被公婆带走的凌氏终于赶到,她还没进西跨院就听见一群人又吼又叫的,这一进门,老崔公的话传进耳朵里,当下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再往荷花池里看,那儿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水面上一片平静,只有下人往里跳时激出的水花,她的乖女呢?她的了了呢?
老崔公跟老太太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儿媳冲了过来,不要命一般跳了下去!
老太太原本还寻思着,这凌氏平时身体好得很,怎么长子刚带回来个孩子就病了,怕不是装的,但当她看见凌氏为了了了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心里也发慌:“快快快,快救人!你们不要命了?傻站着干什么,救人啊!”
凌氏是不会水的,但她在跳下去之前压根忘了这件事,只知道她的女儿掉进了池子里,要是找不着女儿,那她也不想活了!
场面顿时乱做一锅粥,尖叫声怒斥声响彻崔府上空,不知过了多久,凌氏第一个被救上来,她早已忘了自己刚刚退烧,不顾一切地往荷花池冲:“了了,我的了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夏衫单薄,紧紧贴在身上,这要是平时最注重仪表姿态的凌氏,早已羞愤不已,可此时她忘却了所有,脑子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女儿!
好在有个下人及时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姑娘了!”
哗啦啦几声,浑身湿漉漉的小女孩被两双手举出水面,孩子不知是呛晕了还是怎么回事,紧闭双目一动不动,老崔公跟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就连那举着孙女的两个下人上下牙花子直打哆嗦,险些手一滑,再将孩子丢水里。
其他人连忙你接我我接你,但每个人在抱到了了时,都会立刻脸色发白双手泛青,凌氏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女儿抱入怀中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心都凉了。
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冷?
“了了,了了?你别吓娘,了了!”
她泪如雨下,老崔公老太太此时彻底傻眼,他们赶紧靠过来,老崔公大吼:“大夫!快去叫大夫!”
刚伸手触碰到了了,就被那恐怖的冰寒冻得瑟缩,随后是狠狠一声“啪”!
凌氏眼睛几要滴血,她死死地盯着老崔公跟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警告:“别碰我女儿!”
连家丁碰了都冻得脸色发青下意识想要脱手,向来柔弱的凌氏却浑然未觉,她紧紧把女儿抱在怀中,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抱着了了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她不要留在西跨院,这里只会害了她的了了,她也不要再留在崔家,他们都要害她的了了!
凌氏心中此刻充满恨意与愤怒,她在走出西跨院时回头看了一眼,那满是刻骨仇恨的眼神令老太太感觉十分不安,而没有人注意到,在凌氏怀中的了了,眼睛渐渐睁开。
回到东跨院后,所有人都忙活起来,烧热水的烧热水,点炭盆的点炭盆,凌氏痴痴地坐在床前握着女儿的小手,她的手好冷好冷,比冰块还要冷,这么热的天,这么小的孩子,掉进了荷花池……说是无意的她都不信!
了了不是那种会去危险地方玩的小孩,她最最聪明,从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两个老家伙搞的鬼!
凌见微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抚着了了的脸,她柔声说:“都是阿娘不好,阿娘没有保护好了了,乖女快快好起来,阿娘还没有跟你说对不起……”
泪水自她脸颊滑落,今天是她第一次真正抱到女儿,在这之前,女儿很不喜欢她,不愿意跟她靠近,别说拥抱,就是碰一下都不可以,但凌见微此刻宁愿女儿讨厌自己,离自己远远的,也不想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下来,婆子禀报说大爷在外头,想进来看姑娘。
凌见微漠然道:“不见。”
“奶奶——”
“我说不见,你听不懂?”
她露出一个笑容,“是要我再重复一遍,是吗?”
婆子连连摇头,口称不敢,守在外头的崔肃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闯,他一回府就听说女儿在西跨院落水的消息,也不知道女儿怎样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人,凌见微终于痛哭失声,滚烫的泪水落到了了冰冷的手背,忽然,掌心的小手抽走了,凌见微下意识要去追逐,却倏地意识到什么,连眼泪都忘了擦:“了了,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很难受?”
了了定央央地望着她,半晌叫了一句:“阿娘。”
凌见微捂住嘴,泪如雨下,女儿叫她娘了,叫她娘了!
她忍不住想要再度去抱了了,可了了却拒绝了她:“我身上很冷。”
“没事,阿娘不怕。”
虽然如此,了了还是不答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好,阿娘不碰你,你有没有头晕,有没有想吐?你现在感觉怎样,嗯?”
了了难得乖巧的一一回答,凌见微见她真的醒了过来,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都是阿娘不好,要是阿娘早点想通,就不会让你受苦……了了,你能不能原谅阿娘?阿娘知道错了。”
了了点了下头。
凌见微又想哭了,可她不能在孩子面前屡屡落泪,于是死死咬牙忍住,了了对她说:“老太爷跟老太太知道我欺负崔折霄的事情了,我是故意的。”
“什么?”
“家塾里那些人,我只是随口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急着讨好我,就对崔折霄动手了。”
凌见微听得又惊又怕,哪怕女儿没说,她心里也清楚,了了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出气,霎时间感动、愧疚、爱意,交织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凌见微逼着自己露出笑容:“没事,一个外室子而已,了了真聪明,无需自己动手,你比阿娘聪明多了。”
她居然不生气,也不认为这样做很卑鄙,了了对此十分满意。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目睹这一切,已经完全不懂了了想要做什么,她觉得了了疯了,要不然就是为了毁掉崔家,所以最近几日,崔文若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哭,她麻木地看着所有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
其实有件事,了了没有说,那就是她知道老崔公跟老太太派人在家塾盯梢,之所以利用他人对崔折霄下手,也是为了让这两人知道,否则他们怎么会单独叫她过去敲打于她?
她就是要让凌见微彻底与崔肃决裂,此生再无和好的可能,这样,凌见微才能真正为她所用。
了了不会被浅薄的爱打动。
她落水的消息传开,二房三房都亲自来探病安慰,不过都被凌见微挡住了,她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见人带笑的崔家长媳,也不再是宽容温和的长嫂,二奶奶跟三奶奶嫁进崔家这么多年,头一回在凌见微这里吃闭门羹,两人原本还想吵两句,可凌见微的眼神着实吓人,叫她们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
至于崔肃,就更别想见了了,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女儿如今病情如何,在又一次被拒绝后,崔肃再也忍不住,他推开挡路的下人冲进正房,凌见微刚吩咐婆子去煮姑娘喜欢的糖水,见崔肃闯进来,问:“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崔肃瞬间被戳破了气,他讷讷道:“不,不是,夫人,我是想问了了——”
“与其问了了如何,你若真关心她,不如去给她讨个说法回来。”
第66章 第三朵雪花(十一)
“夫人, 这其中定有误会,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可能——”
“住口!”
凌见微厉色喝斥,她的眼睛满是怨恨, “险些被淹死的是我的女儿, 凭什么让我体谅?你有本事就去找那暗中下毒手之人, 找出来了,乱棍打死给了了报仇, 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好端端的孩子,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命太长,自个儿跳进去的不成!”
崔肃担忧不安兼而有之, 被凌见微这样一骂, 半句话说不出来,来往的婆子养娘视他如无物,毕竟在这东跨院, 谁做主,谁说了算,下人心里头门儿清。
“夫人, 无论如何,请你告诉我了了现在的状况——”
“与你无关, 不需要你来操心。”
凌见微低头看向女儿,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你若心里真的还有我, 真的还想让我跟了了好, 崔肃, 就当是我求你, 咱们和离吧,或者你给我写封休书也成。只要三日之内, 能让我带着女儿离开崔家,随便怎么样都行。”
崔肃想都不想便说:“不可能!我绝不会与夫人和离!更不会为夫人写休书!”
他上前一步:“夫人,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也知道你眼中容不下沙子,可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从今以后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也决不会纳妾,夫人——”
凌见微语气漠然:“你纳不纳妾是你的事,我说了,你若还想我跟女儿好,就和离,我在你们崔家,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方才就在想,崔肃,我做错了什么?”
怕吵醒女儿,她声音压得很低,“自嫁给你,进了你崔家的门,我可有哪里做得不好?”
崔肃连忙道:“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老太爷与老太太对我颇有怨言,为何二房三房两位奶奶看我不顺眼?为何我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关心我何时能再度有孕,为何所有人都觉得,生不出儿子,是我的错?”
凌见微轻笑两声:“归根结底,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怎么嫁给你,我就得受这么多的气?别人说我十句,我都只得忍耐,不能以崔氏主母的身份败坏家风,我做这崔氏主母,得到了什么?”
“一个比女儿还大的外室子,一个负心的郎君,一个差点把我女儿淹死的荷花池?”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要是真的这样过一辈子,我宁可现在就去死。崔肃,你自己做决策吧,今日你写和离书最好,否则你懂我的。”
崔肃心头赫然一跳,他望着妻子,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一句。
“我也不是真的脾气好,我也有些手段在身上,凌家一日不倒,你崔家就得供着我,你应当不想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夫人,何至于此,有什么话你我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
凌见微噌的从床边站起来,她快步走向崔肃,推着他出了内室,两人转到外间说话时,了了也睁开眼睛,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听见凌见微质问:“你去问老太爷跟老太太,问他们怎么不有话好好说!他们想杀我女儿,我就要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不会的,夫人,这是误会,这一定是误会,了了是你我唯一的女儿,父亲跟母亲怎么可能会杀她?”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知道我亲眼所见!”
此时的凌见微如同护崽的母兽,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都会受到她的拼死反击,哪怕是崔肃也不例外。
她真是恨极了,恨极了!
就因为她生了女儿,老太爷老太太天天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二房三房的妯娌也见天阴阳怪气,凭什么生了女儿就低人一等,凭什么没有儿子就矮人一头?
她的女儿明明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珍贵!
崔肃打死都不愿和离,更不可能给凌见微写休书,他怕自己再留下来,妻子会纠缠不休,连忙说:“了了是不是还没有醒?我这就去宫中求陛下开恩,请御医来府中看看,了了年纪这样小,又是女孩子,万一落下什么终身的病根,那可就糟了。”
不得不说,崔肃的话说到了凌见微心坎上,她不再纠缠,放手让崔肃去,转身回到内室,发现女儿坐在床上,整个人与寻常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由于了了是冰雪所化,皮肤天生没有血色,在关心则乱的凌见微眼中,便成了落水大病的证明,她心疼不已,对了了保证:“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让阿娘和离?阿娘都听你的,等过几日,咱们便离开这里……”
了了问:“现在阿娘心里,谁是第一?”
“自然是你。”
了了眨了眨眼睛:“此言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