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夺她人自由的皇权,本来就是错误的存在不是吗?
许久过后,帝王才开口:“理由这么多,怎地不来尝试说服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不会答应?”
大公主眼神狡黠:“现在再说,不也一样吗?”
帝王抬起手,在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大公主连忙捂住额头,知道此事便这样过去了。她表情很乖巧,却在帝王没注意时偷偷耸了下肩,自己的阿娘自己了解,现在妹妹是跑了,抓不回来了,她老人家不接受也得接受。
真要按照圣上说的,先主动尝试说服,那别想了,现在妹妹应该还被关在宫里呢。
说了这么久的话,大公主有些累了,帝王不许她立即离开,令她在昌平宫偏殿稍作休息。偏殿已换上了玻璃窗,有阳光自窗外洒进来,大公主走到窗前,仰视天空。
多么的广阔。
如今圣上年富力强,但也终有衰老的一日,趁着还年轻,多见识见识这个世界,展开翅膀自由地翱翔吧。
她其实跟帝王说谎了,那就是对于妹妹的行踪,大公主并非如口中所说已经失了消息。巍鈭不是任性的小孩,也不会觉得姐姐的帮助是种困扰,毕竟她年纪真的太小,贸然放她外出闯荡,即便大公主表现得坦然信任,内心也少不得担忧。
小公主承诺,每月都会给京中写信,有暗卫进行传达,应当会很及时,也能令圣上宽心。
想着想着,大公主低头看向身前书桌,妹妹走前,还留下了数样宝贝,原本是想要在圣上发怒时献上的,没想到省了这一遭。
大公主本想快速翻阅一遍便呈上去,结果第一页的“水泥制法”便令她满头雾水。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六部之中,工部向来人微言轻,争权夺势轮不到,也因此,里头被大公主安插了一些女匠,这些女匠后来正是被她派遣给妹妹做助手的人。
第56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五)
“嗯……”
望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地方, 尤其是还没进入就能瞧见的屋顶上的大洞,原本满心兴奋的刘敬诺大脑忽然变得冷静不已,她问了了:“这里真的是造船厂吗?”
了了看着手中纸条:“应该。”
陶澜忍不住吐槽道:“就算真是造船厂, 这样的破地方, 能有什么厉害船匠?”
纳兰茗默默不语, 因为她的想法跟陶澜一样,就不用再说第二遍来刺激公主了。
旁边是做便衣打扮的慎行卫, 她轻咳一声道:“女郎,情报不会有错的,这家造船厂里的确有经验丰富的老船匠。只是出于某些原因, 船匠守着这座已经荒废的造船厂。”
对于慎刑司的情报系统, 了了还是比较信任的。
不曾想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迎面飞来一样暗器,幸而慎行卫抬手挡过, 因公主有危险,她身上登时有了杀气,连胆子最大的刘敬诺都为之一颤, 心想廿九姐姐平时瞧着脾气很好,一冷下脸来却气势惊人。
其实那并非什么暗器, 而是一个豁了口的碗,扔东西的是个干瘦老头,见是外人, 一张老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你们是谁, 谁让你们进我家的?出去!通通都给我滚出去!”
他态度这样差, 陶澜第一个不答应:“你出手伤人怎么不说?倘若这碗砸中了我妹妹, 你赔得起么!”
老头才不管来人是谁,直接操起旁边的扫帚, 一副要赶人的模样。
他这么一动,众人才发现他身体有恙,因是坐着才不明显,两条裤管空空荡荡,竟是自膝盖以下全没了。
“你是简朴荣?”
老头一听这个名字,变得愈发暴躁:“不认识!赶紧从我家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瞧你这话说的,刚进门那直接砸来的碗够不客气的了,你还想怎么不客气?”刘敬诺撇嘴。
她胆子大,最先靠近老头,廿九时刻紧盯着老头的动向,对方一旦有一丝一毫意图袭击公主的想法,必然会在动手那一刻率先断气。
刘敬诺跟在珍兽园围观白鹿一样,绕着干瘪老头转了两圈,这老头看着又瘦又小,眼神面容又较为刻薄,身上衣衫却很干净,只是造船厂太大,许多破损的地方无力修补,因此周遭的环境看起来才这样差,实际上收拾得挺齐整。
纳兰茗更多得则是注意到整个住处的摆设,看得出来老头并非独居,而且与他同居之人年岁应当不算特别大,便悄声同了了说了自己的发现。
“廿九姐姐。”
刘敬诺揪了揪廿九的衣袖,“这边渔民多,造船厂跟船匠也多,这个不行,咱们就换一个呗,万一他使坏在船上做了手脚,害我们葬送鱼腹该怎么办呀?”
如今她们位于大曜国土最南边的晴水府,本地百姓大多以打渔为生,有大公主暗中相帮,船很容易到手,但了了并不满意,因此才想要找个有能力的船匠按照她的想法来改造。
晴水府离京城太远,又是出了名的穷地方,慎刑司在此处虽有网点,但到底不如繁华之地消息来得灵通,这简朴荣曾经号称第一船匠,是个极有能耐之人,据说他造的船,曾经让经历了恶鬼海域的渔民平安归来。
这造船厂也是简家的,可惜简朴荣后继无人,他年轻时可谓风头无两,结果却得了个吃喝僄赌样样不落的败家男,好好的家业败了个精光不说,连祖传的造船厂都叫人给砸了,简朴荣自己也被催债的打断了腿,自此一落千丈。
其余船匠不是没有,却都不如简朴荣厉害,毕竟能够穿越恶鬼海域的船,迄今为止除了简朴荣,再无人造得出来。
她们说话没避开老头,简朴荣自然是听见了,他怎么可能帮这些人造船,他连路都走不稳妥,早已是个暴躁无能的废人。
了了也没对简朴荣抱有希望,她淡淡地说声走了,便转身离去。
其她人立刻跟上,廿九迅速过了一遍有名的船匠名单,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筛选能让公主满意的人。
巧的是,她们刚出造船厂,迎面走来个赤着脚,背上背着鱼篓,两手也拎着篮子的清瘦少年。她肤色黝黑,这是常年生活在海边的渔民特有的模样,头发绑成一条马尾辫垂在胸前,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的鱼腥味。
陶澜想要以袖捂鼻,忍住了。
少年见到这群陌生人,便问:“你们是谁,是有事找我阿爷么?”
刘敬诺忍不住说:“里面那个怪老头是你阿爷?”
见少年点头,她便同情道:“你受苦了。”
少年沉默片刻,往造船厂里看了两眼,正想说话,里头传来简朴荣大吼大叫的声音:“丹子!你跟她们说些啥!还不赶紧烧饭!天不亮就出去疯,是不是想把我这个老头饿死,从此以后你就没累赘了!”
少年便低声道:“如果是想找我阿爷造船的话,你们下午再来,我在码头那里等你们。”
说完便拎着东西快速往造船厂里头走去了。
众人又走了几步,还能听见简朴荣吆喝叱骂的声音,陶澜皱眉道:“这老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是不满自己站起来说,干嘛吼自己孙女。”
纳兰茗道:“他骂得哪里是他的孙女,分明是我们。”
廿九捉住想要转道返回教训臭老头的刘敬诺,询问了了:“女郎的意思呢?”
了了:“依她所言。”
陶澜:“就冲那老头的态度,即便他被说服了,我也不想用他。天底下船匠多得是,他以为他是独一无二的不成?”
在这之前,她们其实还见过几个出名的船匠,但都不能令了了满意。
这是自然的,她可是开过战舰使用过星际战斗系统的人,即便因为环境限制放低了要求,所见过的几名船匠依旧远远达不到应有的水准。
从造船厂往外走的一路,能看见好些疍民在岸边做交易。
与渔民不同,疍民没有房子,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船上,因为卑贱,甚至不被允许与岸上的良家女男通婚,虽然终日采珠,却始终贫穷困苦。由于没有土地,疍民必须采珠以交赋税,再经层层盘剥,一年到头落不下几个子儿。
晴水府这边的知州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疍民与渔民交易,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这位晴水府知州却是位人才,他在各处设立了专门的交易码头,并且收取极高的费用,任何私下交易都属于违法,一旦被抓到,轻则锒铛入狱,重则掉脑袋,以此逼迫疍民献珠,敛财无数。
大曜有海禁,疍民渔民们并不敢过度深入大海,尤其是还有一片吃人的恶鬼海域,知州大人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越往深了去,宝贝越多,至于这些贱民的命,谁会在意呢?
他还要靠这些宝贝往上打点,使自己官运亨通,早日调回京城呢。
不必怀疑,陶谏向帝王献上的那株价值连城的血珊瑚,正是晴水府知州所奉。
陶澜与纳兰茗在京城长大,从未想过世上竟还有如此贫穷落后之处,尤其是陶澜,她最初得知本地疍民以采珠为生后还很羡慕,觉得疍民们一定十分富有,亲眼目睹后大失所望——疍民们无论女男,一个个都是瘦条条的,眼神疲惫麻木,仿佛提线木偶。
中午一行人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午饭,之后没多久,上午见的那个少年便赶来了。
她显然特意打点过,那身脏兮兮沾满淤泥又透着鱼腥味的衣裳换掉了,麻花辫也重新梳过,脚上套了一双半旧不新的布鞋。
即便如此,那股子腥气是经年累月的,海边淡水珍贵,少年不可能来回搓洗,是以身上的腥气久久不散,陶澜几次都想捂鼻子,可公主没有这样做,刘敬诺也没有,连最讲究礼数的纳兰茗都没有,她怎么能不合群呢?
少年简洁介绍了下自己。
她叫简伏丹,是简朴荣的孙女。
简朴荣是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老顽固,当初简伏丹的父亲因好赌被追债,债主带着打手跑来要抢造船厂,那时简朴荣还是晴水府第一船匠,简家造船厂风头无两,谁看不出来赌债只是旁人想抢造船厂的幌子?
为了守住这份祖业,简朴荣死活不肯答应交出地契,哪怕两条腿从膝盖被砍断也咬死不愿意,债主便带着人当着他的面将简伏丹的父亲切掉了十根手指头,又打去大半天命,之后简伏丹的父亲没能熬过去便死了。
造船厂虽没抢走,却也被那群恶人砸了个痛快,里头值钱的东西全叫拖走,最后剩下的不过这一方地契。
简朴荣自己被砍了腿,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祖业看似是保住了,却也什么都没了。
从那之后,曾经的第一船匠便成了个脾气古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简家一朝落难,满足了看客们的好奇心,再加上子嗣凋零,只剩下当时年纪尚幼的简伏丹,爷孙两人便自此相依为命。
大难之后,也不是没人来寻简朴荣,毕竟他是腿断了,手上的技艺又不生疏。退一万步说,以他的本事,哪怕是收徒也多的是人拜师,但简朴荣似乎因那场灾难磨灭了精气神儿,自此一蹶不振,别说是造船,就是听见有人跟他提船,他都要发火。
“……所以我说服不了阿爷帮你们造船。”
简伏丹语气快速又很平淡地讲述了自家的往事,她对此没有什么伤痛,也不怎么感觉怀念,因为多年来的清贫生活早已让她逐渐习惯。
陶澜就很想怼回去,你不能说服那老头你来干嘛,纯粹浪费我们时间不是?
谁知简伏丹话锋一转:“但如果可以,希望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来试试。”
提到真正的来意,简伏丹终于有了情绪浮动,她不再像之前叙事时那样冷静理智,而是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渴望:“真的,我技术很好的,我爹不成器,阿爷没出事时,都是带我进造船厂的!这些年他虽然不许我再提这些,但我翻看家传图纸时,他也权当不知道……”
说着说着,简伏丹握紧了拳头,她真的很希望能够得到这份活计,“我可以只要市价工钱的一半!不,三分之一也可以,请你们让我试试吧!”
她有一副好手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晴水府此地极为重男轻女,别说是让女人造船修船,就是出海都是禁忌,只因此地渔民迷信于女人上船是为不祥,若是让女人摸了船,造了船甚至修了船,一旦出海必然要沉。
往前了数个几十年,甚至有向海神献上新娘的恶臭习俗,直至帝王掌权,才废除此项糟粕。
简朴荣从前带简伏丹进造船厂,许多船匠都对此表示不满,若非那时她是个小孩子,简朴荣又没有特意教她技艺,怕是连造船厂的大门都跨不进去。
简朴荣妻子早逝,简伏丹的父亲又是个混球,赌红了眼从简朴荣这拿不到钱,连老婆孩子都能卖,简伏丹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整个简家就只剩下她们爷孙俩。
刘敬诺已经被说动了,她情不自禁想要为简伏丹说好话,陶澜也有点意动,只有纳兰茗还在心中估量简伏丹的话是否可信。即便可信,到底年纪太轻,技艺水平恐怕难与成年船匠相比,她们此番离京可不是在玩过家家,而是要当真出海,面对狂风大浪的。
也就是说,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简伏丹吗?她有那个能力吗?
只不过讲述了个悲惨的故事,看起来也勉强算是真诚,但凭借同情换来的信任可不长久,这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之人。
饶是心思百转千回,纳兰茗也没有发表意见,她素来谨慎惯了,公主又不是个能轻易被人说动的性子,其余两人明显动了心,这种情况下贸然反对,无疑是吃力不讨好。
廿九更不会发表意见,她只是随行侍卫,职责是听从公主的命令,护卫公主的安全,其它事一概不插手不开口。
最终,了了道:“口说无凭,想要这份活,看你自己能力。”
简伏丹闻言,简直两眼放光:“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这次出门并非空手,简朴荣垮下来后,造船厂值钱的有用的器具早叫人抢空了,惟独剩下简家家传的一套工具,如今已被简伏丹偷偷带了出来。
她并不是个擅长言辞的女孩,能主动请求并表明自己,已是鼓足了勇气。
预备出海用的大船已经停靠在一个码头,附近的渔民都很好奇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船,在这里停了好些时日也不见动静。
非禁渔期时,码头总是人来人往,先前廿九带着一行人寻找可用的船匠,一直没有过来,此番到了地方才发现,大船附近,怎么还有官兵?
见她们走近,最前面的几个官兵极为不耐烦道:“干什么的?没看到这里有船?女的都往后退,别往这儿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