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夫人毫不犹豫地应道:“对!”
“这可太好了。”纳兰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襁褓塞给了紫藤夫人。
看着紫藤夫人脸上那几乎凝结出实体的疑问,纳兰茗的笑容更加柔和、友善:“平川大人虽已身死,却又受到苍天眷顾,平安转世,你看,这就是你心爱的平川大人啊。”
紫藤夫人诧异又僵硬地低头,与襁褓里的小婴儿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下,小婴儿哇哇大哭,她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不不……这只是个小婴儿,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平川大人!”
纳兰茗按住紫藤夫人的肩膀,婴儿尖锐的哭声吵得人脑袋疼,但纳兰茗却不以为意,她只要保证自己说的话,全都能清楚地被紫藤夫人听见就可以了。
“谁说不是?他就是平川大人的转世,平川大人死无全尸,他死去的地方,就躺着这么个孩子,你看,他长得是不是跟平川大人一模一样?”
其实平雪国男人的长相都大差不差,很有特色,面部扁平鼻梁塌陷眼睛狭小,乍一看分不清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你心爱的平川大人重新回到了你身边,你忘了吗?在你一岁,也被襁褓包裹的时候,他就一眼认出了你是他前世的爱人,并对你一见钟情,怎么你却认不出他呢?”
纳兰茗将发愣的紫藤夫人按下坐好,弯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这一次,换你来爱他、照顾他、养育他了。夫人,你们之间是最真诚,最动人的爱情,你一定知道相爱的人应该做什么事吧?”
“这个小小的婴儿,虽然他现在很小很小,但他总会长大的,到时候,你要同他拥抱,亲吻,不留一件衣裳行鱼水之欢……”
纳兰茗非常善于蛊惑人心,她用声音将紫藤夫人引入其中,让这个单纯到无知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她所描绘的画面。
紫藤夫人因为抱着襁褓,袖子滑落而露出的一小节手臂上,明显因这番话寒毛直竖。
“不过呢,等平川大人再长到十四岁,还需要十四年呢,届时夫人你就三十岁了呀,按照平雪国的规矩,妻妾三十不可侍寝,这可如何是好?我有个建议,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
这回纳兰茗没能说完,因为紫藤夫人吓得手里襁褓都抱不住,飞快地往后退。
纳兰茗接住婴儿,笑盈盈朝她走来:“怎么了夫人,你难道不认自己的夫君了?平川大人都能养育疼爱一岁的你,你怎么就不能一样回报于他?”
紫藤夫人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只能拼命摇头表示拒绝,不,她不要,她做不到!谁会爱上襁褓里的婴儿,并将婴儿当作未来的丈夫去尊敬,去崇拜,去热爱?她是人,她又不是变态!
不是变态……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紫藤夫人忽然僵在原地,以至于失控的五官扭曲出了惊恐到滑稽的表情。是啊,谁会爱上一个年幼的婴儿,谁会将未成年的孩子视为爱人?这甚至不需要学习,不需要被教导,只要活着,就会凭借本能意识到是错误的。
在平川家的时候,紫藤夫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便是陶澜,陶澜的平雪话学得那样快,紫藤夫人有很大的功劳,她俩一开始对话的时候还得纳兰茗帮忙翻译,到后来便直接用手脚和音节比划。
陶澜是个很神奇的人。
她跟自由奔放野性十足的刘敬诺不一样,也不像纳兰茗理智冷静心机深沉,她生为宗室郡主,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高与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和她在一起,自怨自艾永远是最先被摒除的缺陷。
世俗加诸于己身的枷锁和教条,刘敬诺会用刀劈砍再扔掉,纳兰茗会反过来缠绕到别人身上,陶澜却是居高临下的鄙夷:你凭什么要求我,凭什么束缚我?
哪怕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她太有感染力,仍旧影响到了紫藤夫人,具体表现为比起被平川胜召见,她更渴望见到陶澜,听陶澜用不算流利准确的平雪话,跟她讲述井外的世界有多大。
平川胜怕她长大不听话,连伺候她的仆人都精挑细选,但人渴望自由的心是一种本能,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总想冲破牢笼,回到天空。
第57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五)
大曜使团在平雪一共停留了四个月, 重新出航时,平雪已是焕然一新,街上隐隐可见行走的女人与做生意的女商贩, 连学堂中都有了幼年女童的身影。
之前派回大曜的人也已归来, 原以为等船队离开就能让一切重回正轨的平雪贵族们惊呆了——从大曜来的女人, 直接夺了他们的权,将他们赶回家中去了!
也不是没有试图反抗之人, 但还没来得及蹦跶便被摁死杀鸡儆猴,平雪贵族们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在跟他们玩什么和平建交, 武力上的差距让他们意识到除了臣服无路可走。
在陶澜跟纳兰茗的申请下, 紫藤也上了船,她十六年的人生中除了丈夫就只有丈夫,对平雪也好家人也好, 都毫无留恋。
又因为与简伏丹年龄相当,两人很快便成了好朋友,成天同进同出, 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一点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离开平雪后, 一路风平浪静,再未遇到过海盗,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顺利, 没有人祸, 尚有天灾。
从出航至今, 她们遇到过许多次危险, 大海并不全是和煦宁静的,夜晚的海面幽深恐怖, 但更恐怖的,其实还是狂风大浪,再度起航的第十六天,船队遭遇了风暴潮。
大片大片海水因这强烈的震动冲击到甲板上,人在浪潮中根本无法维持平衡,即便船舱内的桌椅床铺是固定的,也因剧烈碰撞而发出交织不停的声响,被褥枕头碗筷掉了一地,但却没人有时间顾及。
过于恶劣的天气令航线变得混沌,本身航向完全失控,连司南都因磁场的变化而急剧转动难以判断方向,尐娘自小便在大海上长大,像这般风暴潮还是头一回见。
后面的船只以锁链连接着大船,饶是如此,也因风浪不能控制,好些人只见过大海美好的一面,如今身处其中,才知道人力在天意面前渺小至此。
白日里柔和荡漾的海浪已化身为索命恶鬼,拔地掀起数丈之高,再以雷霆之姿向船队砸下,船身在海浪中飘摇不断,许多人都生活在内陆,哪里见过这般恐怖之景,让人连反抗之心都难以升起,除了等死外再无它法。
陶澜这才明白,为何在决意随公主同行前,公主会说“大海很危险”。
她死死抓着固定在船舱底板上的安全栏杆,身体不受控制地来回晃,每一次冲击都让她感到慌张,整个人像一叶飘飘荡荡的小舟,身体完全不听大脑使唤。
刘敬诺闭着眼——她比较倒霉,刚才有一波海浪冲进来正好浇了她一头一脸,海水黏在脸上非常不舒服,再加上双手需要固定抓稳,所以到现在眼睛都没能睁开。
“已经好久了,怎么还不停!”
刘敬诺说的好久,其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因为过程太残酷,所以显得漫长。
胆子本来就不大的紫藤被简伏丹和纳兰茗分别伸出一只手抓着,她太柔弱了,力气又太小,只靠自己根本抓不住。
尐娘在驾驶舱里焦急不已,她现在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风浪和暴雨让她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就连现在船队是否还在预定航线时,尐娘都不能确定。
如果这风暴潮再不停,那么结局毫无疑问只有一种:所有人都要葬身鱼腹!
从驾驶舱放眼望去,远处能清晰地看见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压得极低,暴雨如注的情况下,耳边时不时还响起闷雷声,一道又一道龙吸水逐渐形成,漩涡状的海浪像一根柱子将大海与天空连接,场面蔚为壮观。
尐娘吓得双手变得僵硬,她颤抖着想,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还没有拿到酬劳,她都想好了,有了钱就不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讨日子,她想带着家人去陆地上生活,最好是能脱去疍民的身份……所以即便知道这一趟很危险,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尐娘也已经让众人做了一切能够做的事,如果当真逃不过,那也只能说是梦里该当有此一劫。
一片混乱中,唯二不受影响的只有了了和幽灵状态的小公主。
她既感受不到狂风,海浪也无法打湿她的身体,但小公主也是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大海的可怕之处,在这之前她贴着海面飘时,都不觉得它有传闻中那样残酷。
“怎么办呀。”她急得要命,“要过来了要过来了!”
看似离得很远的龙吸水,实际上移动速度非常快,一旦船只被卷入其中,只有被绞断的份儿。到时候别说尸体,能留块木板下来就不错了。
了了站在栏杆之前,只用一只手固定自己,小公主见她这样,说:“你不要命啦,还不赶紧进去船舱?小心一会给你刮走了!”
人人闻之色变的灾难,了了却依旧感觉不到恐惧,她站在船边往下看,愤怒中的海水呈现出一种透着黑的幽蓝,似乎能吞噬一切。
小公主不受影响都不敢直视海面,她往下落,试图抓住了了将人推回去,这要是真的翻了下去,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若圣上得知公主因海难而死,那这支船队所有人都别想活命,哪怕是为了其她人,小公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了了送死。
“进去,进去!你快进去呀!”
虽然进去也不一定能活,但至少安全点儿。
了了对着急到炸毛的小公主充耳不闻,她望着不远处越来越接近船只的龙吸水,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栏杆上。
就在同一时间,一阵细微的“咔嚓咔嚓”声出现并迅速蔓延,从她握着栏杆的双手处,迅速结出寒冰向外扩散,冰层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龙吸水,最后就连打起的大浪!冲来的漩涡!都被彻底冻结!
小公主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两只拳头,她震惊地左顾右盼,发现船队也因此停泊,因为海面被冻结,根本前行不了。
就连往下掉落的雨点都变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在船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惊到了小公主,船舱里的人也是。
刘敬诺只觉得一道重重的冲击过后,世界忽然静止,船身不再晃动,耳边也再听不见风声,只有重物砸落的声响,此外就是——好冷!
她们离开平雪时,已经得穿秋衫了,但在出海后温度渐渐升高,像刘敬诺这种火力旺的小孩,早早踢了厚重的衣物换上了短袖短裤,遇到大风浪就加上一件外套,可现在冷得她直打哆嗦,比西北的冬天还要让人发颤!
等她把视线移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是一片冰的世界,这下刘敬诺直接忘了寒冷,她察觉到已经平稳后便松开了手,并迅速跑出船舱。
“哇!”
这是怎么回事?!
与刘敬诺一样感到惊讶的还有其她人,大家目瞪口呆,难以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痛!”
同样出来冒头的陶澜痛呼一声,她被冰雹砸了脑袋,好在这冰雹是雨点冻结而来,个头小小的不算大,否则她的脑袋非给开个瓢不可。
“公主?”
众人惊叹过后,才发现独自站立在船头的公主。
刘敬诺高兴地大叫,在意识到危机解除后,她当即馋上这一大片冰山了!方才在船舱里看见这龙吸水,只感觉吓人,有机会当然要靠近仔细观察一番!
于是她直接从栏杆处翻了下去!
吓得侍卫们齐声惊呼,本来未来的大将军是很有范儿的,她在落地之前便提前设计好了造型,准备单膝点地,并展开双臂,那画面一定十分潇洒倜傥。
但她错估了冰面的坚硬以及……惊人的打滑几率。
潇洒是潇洒不起来的,刚落地那只脚一个打滑,直接在冰面上劈了个叉,得亏她习武,柔韧性极佳,否则非伤着不可。
“喂!你不要命啦,很危险的,快上来!”陶澜冲下面喊。
刘敬诺仰头看她:“你也下来玩啊!很结实的!”
为了证明冰面真的很结实,她还一蹦三尺高,用力跺脚,看得陶澜连连摆手:“别跳了别跳了,一会踩漏了!”
刘敬诺却不以为意,西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于是练就了一身打呲溜滑的好本事,随便助跑几步,直接就在冰面上滑起来,还胆大包天的去追逐依旧是冻结状态的龙吸水。
可惜冻起来后是冰,手一摸滑溜溜的,还有些尖锐部位,不像大树那么好攀爬,否则刘敬诺想要爬上去看看这龙吸水跟天究竟连接的多高,云层后面又会藏什么。
她玩得太开心,搞得好些人都想下来,见公主不阻拦,有胆大的直接学刘敬诺往下跳,谨慎点的就爬绳梯下去,当然也有留在船上的。
海水冻结这一幕就只有小公主目睹,其余人等并不知晓是何原因,了了的手也从栏杆上收了回来。
这样的事情,她遇到过不止一次,但从第一眼看见大海,她便知道它伤害不到她,甚至于在大海上,她能发挥出在陆地上没有的力量。
“冰层只能持续两个时辰。”
了了对船员们说,“想玩就都去吧。”
这样一来,心动又不敢没有命令就下去玩的人也心痒难耐,连紫藤都跟着简伏丹一起下去了。
冰层冻得极为结实,刀劈斧凿都难以破坏,暴雨渐渐停止,冰雹子总算不再继续下,否则就算龙吸水被冻住,人也能被这些冰雹砸成蜂窝煤。
了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心口。
纳兰茗不感兴趣这种游戏,她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公主为何知晓这冰层的持续时间?”
了了:“因为是我冻的,”
纳兰茗:……
她当然没有信,她从来不信鬼神,虽然她常常陪同祖母母亲前去寺庙祈愿,但她知道神佛是不会庇佑她们的,那一尊尊坐在大殿之上享受香火的金身,它们其实只是人类欲望的集合。
众人在冰层上玩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冰层开始出现融化迹象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