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不是别人家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是女儿,但皇帝仍旧很是激动。
见他还要装疯卖傻,了了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皇帝没把她的话当真,笑着说:“这么厉害呀,那你说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我是了了,你是皇帝。”
皇帝一愣,没想到这孩子居然真的知道,当下吃惊不已,先前只觉得这个小女孩透着股机灵气儿,这会才觉得了了不一般,“……肯定是崔肃,也就是你现在的阿爹告诉你的,对不对?”
了了指了指他的靴子:“下回要装,就别穿只有皇帝能穿的鞋。”
鞋子上还绣龙纹呢,这宫里,除了皇帝还有谁敢穿敢用?
皇帝沉默片刻,努力回想崔肃曾说过的话,当时崔卿说这孩子十分聪明,年纪虽小,却比许多大人脑子转得快,皇帝那会不信,觉得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崔家养了这么久,小孩子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还不是得等大人照顾?
“……那你知道,咱俩是什么关系吗?”
了了点头。
“那你说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了了却不顺着皇帝的话走,反过来问皇帝:“你能认回我吗?”
一句话令皇帝脸上笑意渐淡,因为这几个字就跟刀子一般,直直插在皇帝心头,他能认回去吗?他想认回去吗?他当然想,但他不敢。
虽然了了是个女孩,可他还是怕,怕自己保证不了她的安全,宗室一旦发起疯来,哪里会管孩子是女是男,直接杀了拉倒,到时孩子没了,他们顶多找个顶罪的出来,而自己这一生,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皇帝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怕自己太高让女儿感到不安,就在了了面前蹲下:“现在还不能,但了了,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有时候,不做皇家人,反倒比较幸福。”
他说得惆怅万千,令人深感其身不由己,了了却没有被打动,而是毫不客气地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皇帝还在伤心呢,突然被刺了这么一句,人一愣:“什么?”
“你是皇帝,又不是平民,要是做平民比较幸福,你怎么不去?”
皇帝震惊地看着她,了了才不信他的话呢,皇帝在忧愁什么?他吃穿不愁,还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唯一忧愁的,不就是权力没有完全集中在自己手上,身为帝王却还处处受人掣肘,但归根结底,原因出在他自己身上,因为他太无能了。
没有足够的才能,也没有清晰的用人能力,甚至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重,这样一个人当皇帝,是奸臣的福音,百姓的噩耗,因为他势必是个糊涂蛋。
皇帝感慨说不做皇家人比较幸福,就如同一个富可敌国的人说有钱一点都不快乐,还是当穷人最纯粹——可也不见他把钱都拿出来给大家伙分一分。
了了才不信呢,皇帝手握大权,怎么会不幸福?不幸福他为什么还要当?早早把皇位让出去不就得了?还硬赖着做什么,不就是因为这是好东西?
对于了了的话,皇帝是半天张不开口,半晌,他艰涩道:“了了,有些事情,小孩子不会懂,等你长大了……”
“长大了就会懂。”
了了看着他,“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次了,大人想要糊弄小孩子时,都喜欢这么说。”
皇帝:……
到底是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又还这么小,皇帝对她充满爱意与包容,于是试图跟了了讲道理:“我也想认回你,想光明正大做你的父皇,可是了了,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即便是皇帝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名不正言不顺。”
了了没有反驳,她想了想,问:“既然如此,我做什么都可以。”
皇帝点头:“对,这次回去后,我会派人跟在你身边,时刻保护你的安全,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吩咐崔肃,他不敢不听。”
“我想让阿娘跟崔肃和离。”
皇帝先是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了了口中的阿娘是崔肃的妻子凌氏,他不由得感到稀奇:“这是为何?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人家夫妻俩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要人家和离,是什么道理?”
虽然皇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凌见微是否自愿,但他下意识便会为崔肃说话。
“不可以?”
了了别过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是别认我的好。”
皇帝连忙道:“也不是不行,可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否则崔肃找我诉苦,我要怎么回应?”
“你不是皇帝吗?”
了了问他:“皇帝究竟是什么?”
是说一不二,是杀伐决断,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人能够撼动的地位,若是做点什么事情还要跟臣子解释,那他到底为什么要当皇帝?
皇帝被说得哑口无言,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女儿和自己原本预料中的完全不同,他原想着,这样的小女孩,一定娇气可爱极了,要父亲哄着疼着,哪怕不能认她,皇帝也想好了要如何照顾她一生。
他会为她选择一位世上最好的郎君,让她后半生能有依靠,要让那人不敢背叛她,永远对她忠贞,哪怕是他百年之后,也要女儿能够享有荣华富贵。
可他的这个女儿,似乎并不是什么安分乖巧的小丫头。
皇帝问:“你平时在崔家,都做些什么?我送给你好多好多新衣服跟漂亮首饰,好不好?是全京城小姑娘都喜欢的,你也一定会喜欢。”
了了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玩具?工部有不少能人巧匠,你喜欢拨浪鼓,还是布娃娃?”
了了仍然摇头。
皇帝顿了下,继续问:“那了了,你想要什么?”
了了望着他:“你能给我什么?”
皇帝愣是被她给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就是这一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了了摇头:“但你都不能认我。”
刚说完大话就被打脸,皇帝尴尬地咳嗽两声:“也是有些暂时做不到的事,但以后说不定能做到。”
“你年纪不小了。”
了了毫不客气地说,“精力最好的时候你都做不到,老了就更做不到了。”
皇帝彻底沉默,他是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但也没人敢在他跟前用老来形容他,宗室们跳得那么厉害,不就是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能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她很聪明,很敏锐,也很大胆,这样的品质,皇帝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就是先帝。
怎么就是个女孩呢?如果她是个男孩,他会倾尽所有,哪怕是这条命豁出去,也要为她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可,怎么就是个女孩?
皇帝心里有着对女儿的骄傲,也有着深深的遗憾,这份遗憾太过明显,根本掩饰不住,被了了看得清楚,她问:“不行吗?”
皇帝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于是了了又重复了一遍:“女孩,不行吗?”
安静的偏殿内,一大一小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皇帝惊疑不定,了了面无表情,直到门外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打断这死一般的寂静。
第70章 第三朵雪花(十五)
皇帝眉头一跳, 他已再三吩咐过不许人靠近打扰,这脚步声又是从何而来?
在他疑虑之时,了了已抓起手头一枚果子, 只听扑通一声, 哎哟一叫, 那脚步声变得紊乱,随后是摔倒在地的闷响, 皇帝马上起身打开房门,就见一个小宫女被吓得魂不附体,见到他拼命跪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无意路过此处, 并非有心打扰陛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处处受宗室左右,最厌恶有人窥视帝踪,原想叫人将这小宫女拖出去处理干净, 转念想起女儿就在身后,在小孩子面前行此刑罚不大好,便不耐烦地说:“下不为例, 记住,你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小宫女连连磕头谢恩, 皇帝的确不打算将她杀了,却也没这么容易相信她说的话,小宫女一瘸一拐地跑走后, 他出声唤了人, 是个身材瘦小的内侍, 皇帝与他说了几句, 内侍便领命而去。
“你是要将她杀了?”
皇帝立刻解释:“怎么会?她不过是个路过的小宫女,我又不是恶人, 杀她做什么?”
“只有杀了她才能彻底保证我的安全,你是这么想的。”
皇帝:……
“不过你今日的行为也不算多么隐蔽,稍微熟悉你的人都能看出来。”
皇帝不信:“不可能。”
了了:“打赌吗?若是我赢了,就让崔肃跟凌见微和离。”
皇帝思考再三,对了了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两口子和离与否,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不插手,也不许旁人插手,行不行?只要崔肃的妻子愿意和离,我保证她一定能顺利和离,这样可以吗?”
了了本身对皇帝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个回答已是她预料中最好的那个,于是两人达成共识,皇帝问:“你说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你对我不熟悉,怎么也看得出来?”
了了瞥他一眼:“我比你聪明。”
皇帝:……
他发现自从见了女儿,自己无言以对的情况时有发生,但还能怎么办呢?谁叫他这一生恐怕都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此时凌见微从远处走来,她很担心了了跟陛下说话时发生什么纰漏,更担心说得久了,年纪还小的女儿会真的产生认知障碍,将皇帝当成父亲,反倒跟自己不亲了。
所幸了了一看到凌见微,便毫不犹豫离开皇帝身边,皇帝心里清楚她是凌见微一手带大,但难掩心酸,总觉得若自己早些知道她的存在,必然会让她过得更好,崔氏一族这一代全靠崔肃一人撑,利字当头,恐怕崔家琐事不少。
他对凌见微点点头,称赞道:“你将了了养得很好。”
凌见微低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是妾应尽之责。”
了了回头看向皇帝:“皇后。”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与凌见微走了,留下皇帝一人在风中凌乱,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提到皇后?这跟赌注有什么关系吗?
而凌见微也在好奇此事,了了告诉她:“从寿宴开始,皇帝进场,皇后便一直在看他。”
那并不是出自爱意的凝视,而是对能掌握自己生杀大权之人的揣测与观察,一个人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除却天生的敏锐之外,更多的都是来自后天的培养或习惯,皇后便是如此,皇帝无能,导致她生不出孩子,在没有时间验证之前,她必定是遭受到最多攻击弹劾的那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而能稳固后位的,除却强而有力的娘家,说到底还是得看帝王的心放在谁那儿,她阻拦不了皇帝左拥右抱,便会竭力去做一位贤妻。
贤妻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凌见微不也如此?
“你是说,皇后娘娘有可能看见了?”
了了:“不是可能,是一定。”
凌见微手心捏出一把冷汗:“这,这太危险了!”
“不会。”
凌见微一愣:“什么不会?”
“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拆穿,更不会与我为敌。”
凌见微发觉自己跟不上女儿脑子转的速度,下意识问:“为什么?”
“她没有孩子,娘家又没落,就算过继宗室之子,以皇帝的年纪与身体状况,不会有时间过继婴儿,或是年纪小忘性大的孩子给她慢慢培养,一个有母有父,知母知父的孩子,想要拉拢,绝非易事。”
凌见微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她宁可跟你交好?”
“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