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肉团,像一颗胚芽,师母的温柔与爱让丰登长出了五官与手脚,让她得以以一个孩子的模样生存。
慢慢地,她开始长指甲,有了汗毛,眉毛睫毛也慢慢冒出来,惟独脑袋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头顶承灵,只有长出了头发,才预示着丰登能够真正成为活生生的人。
她有时显得很老成,有时又很稚嫩,有时甚至会像小动物一样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行为,都是因为她的灵魂由大量幽冥构成。
师母养育她,费心教导她,就是期待有一天丰登的灵魂能够彻底长成。
闵英智从未见过那位师母,此时也不由得生出敬意,她问:“那这位师母,她……”
鬼差笑了:“这你便不必担心了,她已入职幽都,日后相信会有见面的机会。”
师母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才让丰登下山回家,别看丰登才三岁模样,实际上她已经养了这个小光头十五六年啦,只不过身体成长的缓慢让丰登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窝起来沉睡,而她的灵魂乃幽冥凝聚,这便导致她格外能吸引幽冥,好在师母能够保护她,并亲自为她打造了收容幽冥的铜钱剑。
只要人剑不分,被吸引来的幽冥便会自动进入铜钱剑内,而不是去增加丰登灵魂上的负担。
“原来是这样,那等丰登变成真正的小孩子,她们门派的传承还能继续吗?”
鬼差先是看了眼了了,见了了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这才继续往下说:“只要幽都存在,孟婆一脉就不会断绝。千百年来,玄盟对孟婆一脉赶尽杀绝,就是不想她们助力幽都现世。”
究竟是从哪一代开始,如今已说不清楚了,总之孟婆一脉在意识到鬼的形成原因后,便不再与玄盟为伍,可玄盟深知一旦真的去追求所谓的“公平”,那么他们便要吃大亏,所以对于孟婆一脉和鬼,玄盟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态度,那就是铲除。
“大约二十年前,人间发生了一些变化,幽冥愈发活跃,鬼也逐渐增多,所以丰登能在此时降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此前此后,恐怕都不会有她这样幸运的小孩了。”
大约二十年前……闵英智忽然看向了了:“我们家出事大概也在这个时间段,大姐,跟你有关吗?”
有一个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但从不敢深思的问题浮上心头,那就是十六年前,她跟老三被章则庸关在房间,病得快死之前,老大可是更早就被关了起来。
但那一天,大姐突然就好了,她走出了阁楼,收拾了章则庸,救了她跟老三,抢回了属于她们三姐妹的一切。
了了看了眼鬼差,淡淡道:“怎么,害怕了?”
她到来时,闵英华已经死了很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了了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并不是人,而是鬼。
闵英智看着她,脸上难掩震惊,心里却有种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了然。
基本上只在夜晚出现的老大,总是忙得很难归家的老大,甚至于她那些“出差”,想必有很大一部分,是去的“幽都”吧?
“幽都想要的就只有这样吗?”闵英智问。“自从两边谈和,幽都一片风平浪静,这样就足够了吗?”
了了反问:“不然呢?”
鬼差忧心地瞥了眼闵英智,冲了了微微摇头,似乎是在请求她不要继续。
闵英智冷不丁道:“已经接连几个月都是阴天了,大家慢慢就要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了了:“所以?”
“所以幽都想要更多,对吗?”恍惚中,闵英智感觉自己……不,是人类,所有人像被温水炖煮的青蛙,一开始水温凉凉的很舒服,逐渐加热也没有那么痛苦,等大家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人都忘了,鬼是不原谅不妥协的生物,她们强大又凶悍,像从阁楼里醒来的大姐,会不择手段地夺取本该属于她们的所有。
比如这个世界。
“我听李芒她们说过,幽都没有太阳,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永远都是灰蒙蒙的。鬼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人世间无论是烧纸还是上香,她们都无法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这是为什么呢?”闵英智轻声说,她说话时,了了跟鬼差都沉默地看着她。“是因为幽都其实根本不存在吗?那是另外一个唯独的虚拟空间,就像我们平时上网,哪怕看得到热气腾腾的美食,也品尝不到它们的味道,听见热闹的喧哗,也无法加入。”
怪不得,怪不得!
当初闵英智就觉得,幽都太好说话了,她们分明对“人”充满厌恶,连张凌霄那样的人都不同她交流,又怎么可能会关心还活着的人?活人轮得到她们鬼来担忧吗?
事已至此,了了早已无所谓闵英智是否知晓,她冷淡地说:“正如网络世界的大数据,数千年来活人的意识已成为鬼的枷锁。活人存在的时间很久,已是自然的一部分。实际上世界本身并不在意人类的死活,因此鬼想要生存,就必须与活人争夺。”
玄学法术之所以对鬼有用,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口耳相传。一句话被认可的人多了就会成为真理,法术亦然。
而鬼并非自然的产物,她们只有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才能像大数据一样得到世界意识的承认。否则就会像她们以虚拟之躯对抗人世间的男鬼神话那样,被消耗掉绝大部分的力量,以至于了了未曾到来之前,她们连人间都无法抵达。
从孟婆一脉开始,也从孟婆一脉结束。
最初那位意识到幽冥悲剧的孟婆一脉传人,开启了幽冥化鬼的传说,而了了的到来促成了丰登的诞生,成为最后一代传人的丰登,又促成了人死化鬼的新规则。
这也是幽都与人间缔结契约的原因之一,以后化鬼的人会越来越多,可本质上鬼是灵魂意识,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必须加以管理。
孽海倒灌的威胁其实根本不可能,鬼也好,幽都也好,孽海也好,既然都不真实存在,那么制造出鬼穴,就只是为了令人类相信她们真的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所谓的友好言论,也是为了掩盖幽都的真正目的。
——轻声细语的说只会被人无视,看玄盟对幽都的态度就知道了,正如你想开一扇窗,就应当先开一扇门。
跟鬼做交易,无疑是与虎谋皮,否则怎么会有鬼话连篇这个词呢。
闵英智喃喃道:“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了了:“交换,融合,进化。”
交换?融合?进化?
“幽都今日是个大晴天。”鬼差突然开口。
闵英智立刻朝她看去,鬼差静静地注视着她,闵英智不太懂对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那么的……温柔、怜惜,好像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闵英智很确定,她从未见过这位鬼差。
谁不想真正的活在太阳之下呢?
等过个千百年,被太阳照耀的幽都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真真正正如同人世间的土地一样,属于鬼的执念才能彻底消散,本世界也将步入文明进化。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了了看着闵英智:“要出去说吗?”
过了会儿,闵英智摇了摇头,没这个打算。
即便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便有人信了,恐怕也无法再与幽都抗衡,只会造成恐慌。幽都既已与人间缔结了契约,那么契约存在期限内便不会毁约,直到幽都与鬼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被排斥。
她低着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你……是谁呢?”
她们家老大,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多?
闵英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问出这么一句话后,鬼差手中的锁链忽地轻轻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响动。
了了回答道:“我是我。”
闵英智愣了下,之后便没有再多待,她离开后,鬼差走到窗边往下看,哪怕闵氏集团的大楼很高,她也还是一眼看见了小的很蚂蚁似的闵英智。
对方似有所觉,远远地抬头往这边望来,但鬼差知道,她必然是瞧不清楚什么的,人类的可视范围有限,所以此时此刻,鬼差也不再伪装出冷硬严肃的模样。
从十六年前,了了出现开始,她便一直不信任她,总觉得了了非常危险,因此始终维持着小雪人的形态,因为这样就可以跟随了了一起进入幽都。
在与鬼相处的过程中,闵英华意识到了她们的恐怖之处,也因此更加担心人类做出错误的选择。她更希望人鬼共生,人间和平,虽然现状与她所想得略有些出入,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天仍然会亮。
第62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一)
“醒了醒了, 娃儿醒了!”
“芳,芳!快过来看看,小丫醒了!”
眼前是一片破旧发黑的屋顶, 用以填充的茅草应当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好些地方甚至透着一丝丝微弱的光亮, 以此判断的话,今天天气应当不是很好, 没有太阳,且冷。
冷。
这是了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她是冰雪的化身,哪怕数九寒冬, 照样只穿一件衬衫也不会感到冷, 可此时她的身体居然不受控制地在打颤,一股湿哒哒黏糊糊的不适感挥之不去。
一个妇人扒开她的眼睛,又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这绝对是令了了极为厌恶的行为, 然而她的身体毫无力气,根本挣脱不开这双有力的手。
“娃儿咋不说话也不哭呢,不是冻出毛病了吧!”有人在旁边说。
“这振业家的也是心狠, 这么点大的娃儿,抱着就往河里跳了, 马上可三九了,河水眼瞅着要结冰了呢!”
“唉,她也是命苦, 男人死了, 婆家撵她娘家也不要她, 日子过不下去, 能不寻短见吗?”
“行了都别说了,这不是她自个儿也后悔了吗?你说她那么点力气, 是咋个抱着娃儿又从河里爬上来的?”
女人们窃窃私语,她们已经尽量小声说话了,可对了了来讲,还是非常吵闹。
嘴里被扒她眼睛跟嘴巴的女人喂了两勺热水,虽然这两勺热水聊胜于无,但对于冰棍儿般的身体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小丫,你还认得我不?”女人问。
了了看着眼前的人,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饥饿、疲惫,以及寒冷与疼痛。
上个世界她接手闵英华的身份时,闵英华的状态就不算好,但那是自己的身体,即便负面状态与闵英华持平,了了依旧凭着强悍的体魄及意志处理了章则庸,即便后来过了孽海进了以阴冷著称的幽都,了了都没有过“冷”这种感觉。
幽都十八层地狱里,要说哪一层最令了了喜欢,那就是寒冰地狱了,她在那里待得如鱼得水。
可现在她居然觉得冷,甚至冷得上下两排牙齿都在颤。
除了冷之外,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雪人。
如果是到达了新的世界,那么她不应该是如此虚弱的状态,上个世界凭借幽都鬼族的实力,现在她应该处于鼎盛时期才对。
冰雪之力完全消失,破破烂烂的褂子遮挡不住冻得发紫的两只胳膊,可能是在水里泡过的原因,许久没有洗澡积攒下来的污垢一绺一绺地挂在皮肤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振业家的醒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随即围绕在了了身边的成年人立马散开,呼啦啦围到了另一头。那里有两片破门板充当的窄床,“振业家的”就躺在那儿。
好瘦,简直像是骷髅一样,这是了了在看见对方后生出的第一印象。
屋里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女人身上,尤其是那几个热心的,围着又是递热水又是嘘寒问暖的,对方看起来跟了了一样脏,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于是就显得身形愈发瘦弱,真跟皮包骨头没有区别。
她微微垂着头,等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才开口。
一开口,语气便是温和平缓的:“……实在是这日子没法熬,我一个人吃苦也就算了,还连累孩子跟我一起受罪。但经过这遭我算是明白了,人得活着才行,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
“对对对,振业家的啊,你这么想就对了。”
“可不是嘛!这世上能有啥跨不过去的坎儿,不说咱公社了,就咱村,寡妇就好几个呢,咋能死了男人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呢!”
“就是!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找,不能现在就要死要活的啊!”
女人向了了看来,四目相对,了了瞬间明意识到事情不对。
从周围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来看,她与这个女人是一对母女,女人的丈夫姓耿,叫耿振业,是个当兵的,不久前牺牲了,而女人跟耿振业结婚七年,只生了一个女娃,今年还不到五岁。
耿振业平时在部队,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现在人又没了,耿家立马就不想养她们母女了,想撵她们回娘家,当然耿振业的抚恤金是一分不给的。
女人性格懦弱,逆来顺受,娘家重男轻女,婆家也不拿她当回事,谁让耿振业还有三个兄弟,家家都有男娃。
她一时想不开,就抱着孩子跳了河,当时村里正好有人路过,瞅着这一幕给吓得够呛,连忙大声喊人,可天这么冷,下河救人跟死了一回差不多,所以一时间也没人下去,就在河岸边找了根枯树枝往河里伸。
眼看那娘俩就彻底沉下去了,是没救了,不知咋回事,女人忽然有了求生欲,开始往岸边游,还将女儿举在了肩膀上。
孩子早就晕死过去,女人上了岸没多久也晕了,好心村民把娘俩送回耿家,耿振业还活着时,母女俩好歹还有个屋子住,耿振业一死,两人立刻被撵到了家里最破的一间小茅草屋,日常拿来堆农具的,没床没被子,全靠破门板拼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