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如是说道。
于是了了就被她放到了还没完全建好的养殖场,现在耿家已经不危险了,清欢也不再到哪儿都把她带上,玲珑上次回来带了一大堆书,除了养殖方面的专业书籍,数学物理机械方面的也有,反正能弄到手的基本没有放过。
让了了去跟一群戒备心特别重的成年人打交道无疑是在为难她,她既不像清欢善解人意,也不像玲珑舌灿莲花,所以她什么也没干,就坐在树下的小椅子上看书,顺便用草稿纸做做题打发时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连数日,双方相安无事,老教授们每天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了了从不主动跟她们说话,甚至不会分给她们一个多余的眼神,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最皮不过,哪有这么能坐得住的,而且有时教授们经过,无意中瞥见了她看的书。
《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物理学》、《机械原理》……
看看书本,再看看树下坐的小孩。
白白净净的模样,短头发圆脸蛋,有点点偏瘦,小桌上除了摆着的书,还有一本草稿和不同颜色的笔,此外她身上还背了个绿色的水壶包,手边的饭盒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不知道还以为这孩子来野餐的呢。
最关键的,是这孩子坐得住,别人不跟她说话她也不在意,从来不跟别的小孩玩,就一个人默默地看书。
老教授们自打被调来养殖场后,住宿条件有了质的飞跃,四人一间房,劳累了一天后,她们有时也会说点新鲜事,这是以前在牛棚里绝不会有的,似乎新的生活给她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让她们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曙光。
未免隔墙有耳,再被有心人听见,将她们的言论放大,她们一般只讨论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今天的天气,养殖场的工作,还有明天的伙食。
了了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她是个年幼的孩子,不会像成年人一样满怀算计,或者是忘恩负义,她很安静,也很神秘,虽然用神秘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孩子有些奇怪,但教授们一致认为这两个字很贴切。
每天早上,她会被她的妈妈送来养殖场。
那位姓王的同志有一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平和、温暖,又有分寸,不自以为善良,懂得保持距离。
她很会照顾孩子,小朋友的点心从没重样过,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孩子送到这儿,但教授们天天待在养殖场,除了这儿哪里都不去,孩子在这确实是很安全。
“你们说……她看得懂吗?”
问这话的是一位教艺术的老教授,即便是在下放期间,她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并会在繁重的劳动后,采一把野花插进窗口的泥土瓶里。
“我早上经过的时候瞅了一眼,哎哟……看得我脑仁都疼,那上面一堆鬼画符,拿来烧火多好。”
另一位性格坚毅的教授本来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听见她这么说,脸简直比黑夜还要黑:“什么鬼画符,那是数学符号,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学科,亏你还是搞艺术的,真是不懂得欣赏。而且你管她看不看得懂,小心好奇心害死猫。”
两人一言不合差点儿掐起来,幸好还有脾气好的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太大声,万一吵到别人就不好了。”
反正甭管以前什么行业,现在大家都在这里种地。
教艺术的教授叹了口气,说:“调你们过来还情有可原,调我过来干嘛呢?我既不懂种地也不懂养殖,就算现在在我面前摆上一架钢琴,这双做惯了农活的手,恐怕也弹不出任何优雅的曲调了。”
她说完这话,屋内陷入了一片良久的沉默之中。
是的,即便目前她们的生活看似得到了提升,好像以后都不用再吃苦受罪,但她们还是不能安心,明明在过安稳的日子,却总是担心下一秒就会有人踹开这扇门,将她们拖出房间。
所以除了彼此之外,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看得懂。”
唯一一位没说话的教授冷不丁道:“那孩子是个天才。”
养殖场的工作并不重,很多体力活会有大队里的人做,她们更多的是进行一些指导,所以有了空暇,她会走到那孩子身后,不出声打扰,静静地看着。
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是什么物业学的老师,否则换作从前看到这样聪明的孩子,早心心念念了。
“说实话,以那孩子的天赋,不好好培养真是可惜了。”
但问题在于,怎么培养呢?谁去培养呢?又哪里有这个培养的条件?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想什么做学问哪。
话是这么说,又过了几天,当了了对着其中一本物理专业书出神时,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继续往下做了呢?”
她抬起头,望进一双疲惫却不浑浊的眼睛中。
像经历无数雨打风吹,却仍旧坚强破开顽石的野草,充满坚韧,不屈不挠。
于是了了听见自己说:“……不会。”
她说谎了。
但这位看起来很严肃的长者,笑起来居然特别和蔼,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里面盛满故事,却仍旧快活。
她说:“哎呀,那正好我的工作做完了,不如我教教你呀?”
了了没有拒绝。
她每天在养殖场跟家里两点一线,从来不跟大队里的小孩玩,原因无它,了了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从来也没跟小孩一起玩过。清欢把她送来养殖场而不是带着她,了了知道清欢的用意,但清欢从来没问过她跟这些人相处得究竟怎样。
从这天起,养殖场里的老教授们对待了了逐渐变了态度,连最坚持不要接近任何人,以免被抓住把柄的那位最顽固的老师,都彻底沦陷了。
每天早上,她们会轮流来陪她看书,到了傍晚,又会站在养殖场的门口目送了了离去,连带着对清欢的态度都温和了许多,有时甚至会主动向清欢提出一些建议。
清欢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接了了回家,她要是到了点还没来,了了就会自己收拾好书包走人,而她那个超大、总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也终于可以每天清空带回去了。
“喂,你!站住!说你呢!喂!”
几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挡住了去路,他们浑身脏兮兮的,一张嘴就很不客气,“把你的糖都给我交出来!”
他们盯这小孩很久了!
了了绝对的前进大队吃最好的小孩,没有之一。要不然不会在短短三个月里长这么多肉,个子也窜了许多,她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里面只装吃的跟玩具,不会装书,因为书本多了她背不动,而且有可能被压得不长个子,所以清欢从不让她拎重物。
面对这几个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小男孩,了了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她既不害怕也不呼救,更没有逃跑,反倒让对面的小男孩们感到奇怪了。
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专门找那些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的小孩,这些小孩要么身上有点点钱,要么带着吃的,他们就抢,抢完了就算对方家里大人找来也没事,反正都是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还能把他们吃了不成呀!
了了早让他们盯上了,可她从来不跟其它小孩玩,也很少落单,让人想抢都没这个机会。
年纪越小的小孩越好欺负,吓唬吓唬她,她回家恐怕连状都不敢告,哼,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妈坏得很,挑人干活还有条件,这账可得跟她好好算算!
书包鼓那么大,一看就知道里头有好东西,再不济把她身上的水壶抢走也行!
第64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七)
几个满脸黄鼻涕的小孩还吓不到了了。
她正想动手, 打斜里不知是谁冲出来挡在了她面前:“不许你们欺负人!”
了了抬眼去看,发现自己不认识。
不认识的原因很简单,她跟前进大队所有小孩都不熟。
正准备干坏事却被人抓包, 年纪还不大的小男孩们也心虚, 但他们个个都是家里的小霸王, 就这么跑了多丢人,便梗着脖子犟道:“关你屁事!赶紧走开, 不然连你一起揍!”
挡在了了跟前的四小女孩,年纪大点的有十岁,小点的比了了个头还不如, 竟然也像模像样展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活似护崽的老母鸡。
年纪最大的女孩深吸一口气,对面男孩还以为这就要动手了呢,谁知她气沉丹田, 放声大叫:“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
小孩子的嗓音又尖又亮,这一嗓子嗷下去,村里的狗都跟着汪汪叫起来, 离得近的大人们循着声音就来了。想拦了了的几个小男孩登时脸色发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所谓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几人三两下作鸟兽散,溜得比谁都快。
女孩松了口气, 对赶来的大人们解释清楚了情况, 大人们一听说是王清欢同志家的娃差点儿挨揍, 抹了把汗, 现在全大队都指着养殖场跟加工厂的活儿赚钱呢,谁要是敢欺负王清欢同志家的娃, 那就是跟前进大队的每一个人为敌!
不仅仅是已经被选进厂子里工作的人护着,没被选中的人家也护着,因为之前队里说过,目前厂子还要扩建,等扩建好了就又要招人,这时候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去欺负小丫,那家里大人还能有希望?
也就是某些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对选不上的人家才会在心里咒骂,教唆小孩干坏事。
赶走了满肚子坏水的男孩们后,女孩们也没跟了了说话,她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一直跟,直到了了平安到家。
之后几天,但凡再有坏心眼的男孩们想抢了了的东西,女孩们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不过她们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人多的时候她们会直接把男孩们赶走,人少的时候就大叫救命来吸引附近的大人,总之没有一次让男孩们成功过。
而且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会带一把石头,把男孩们赶跑还会扔石头砸他们,砸得他们抱头鼠窜。
等清欢忙完了工作,开始有闲暇接了了回家后,女孩们就没有再出现了。
“辛苦你们啦。”
清欢一一抚摸过小姑娘们的脑袋,给她们每人分了一份点心,并夸赞道:“你们真是又勇敢又厉害,是了不起的女孩子。”
小姑娘们被夸得脸蛋红红,点心到了手上便开啃,她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在家里都得到了妥善的对待,所以分到了点心都会立刻吃掉,否则带回家一次,就要再带回去无数次。
这些小女孩都是前进大队的,非农忙时节,小孩子们都比较自由,清欢自己没时间,便请这群小姑娘帮忙多看顾一眼,虽然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难保有因工作的事对她怀恨在心,从而找小孩子报复的人。
所以她没有让小女孩们冲上去,只让她们发现坏人便赶紧来通知她,或是大声喊叫引来成年人,没想到小女孩们在了了被拦路时居然冲了上去。
清欢有空闲的时候会给大队里的小朋友做一些安全教育,尤其是小女孩,否则她们不会在身上揣石子儿。
她很喜欢小孩子,因此愿意呵护她们。
小男孩们吃多了亏,渐渐也就不敢再来拦路,但也有那贼心不死的,比如耿三狗家的羊蛋,他便是打头欺负了了的那个,拦她抢她东西也是他想出来的。
这孩子大抵是个天生的坏种,明明旁人没有招惹他,他也爱偷偷拔人家园子里的菜苗,用石头砸死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或推站在河边的小孩下水,总之看到旁人凄惨孤苦他便发笑,连生养自己的妈爹若是管教他两句,他也要往其饭碗中吐口水,再不然便是在米缸里撒尿。
奈何他是家中唯一一个男孩,因此即便品性低劣,依旧众星捧月,谁不如他的意,他就想尽办法报复,反正闹出事来,也没人能怪他一个小孩。
其它小男孩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去堵了了,羊蛋忿忿不已,将这群整日混在一起的小伙伴也记恨上了,心想等我抢了好东西,半点不分给你们。
可惜他运气着实有些差,小女孩们是没出现,玲珑却回来了。
了了还没对动手,在她身前张牙舞爪的羊蛋已然被玲珑提起,双脚离地。
大人一般不会跟小孩计较,尤其羊蛋家里人个个难缠,之前羊蛋悄咪咪将人家养的小鸡仔全给弄死,人家要赔偿,结果耿三狗一家往人门口一躺又哭又叫,这家人自认倒霉不算,他们家还反过来要赔偿呢。
所以哪怕被拎得离了地,羊蛋依旧嚣张,一边猛猛抬脚想踢玲珑,一边大声威胁:“放我下来!不然我让我爹打死你!”
玲珑笑着抬高手臂,随手脱了羊蛋的裤子绑住他两只脚,再把人倒在手中提着,对了了说:“自己回去吧。”
说完拎着羊蛋往山上走,她个高腿长步伐快,又刻意避开人,很快便没了身影。
了了对她打算做什么不感兴趣,但当天晚上耿三狗一家嚎得整个大队都醒了,因为天都黑了他们家的宝贝蛋还没回来,耿三狗正挨家挨户求人帮忙找呢。
了了看了眼对此漠不关心的玲珑,玲珑打了个呵欠,她今儿刚回来,可没那个精力浪费。
找了大半宿没消息,就有人猜测说,小孩是不是偷偷跑山里玩迷路了,耿三狗一听腿都软了,羊蛋才九岁,真要在山里过一夜,那还有命吗?
他哭得比从前对人撒泼耍赖时真诚多了。
“大晚上进山很危险,都回吧,等天亮了再找。”
如今前进大队以清欢马首是瞻,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谁干了一天活不想歇歇,耿三狗一家却不乐意,觉得村民们不帮忙找就是想害他家羊蛋,刚要如法炮制躺地撒泼,清欢说:“不能让人白干活,今天所有帮忙的人按时记工分,从耿三狗一家的工分里扣。”
耿三狗如遭雷击,大声抗议,说大队迫害他们,不给他们家活路。奈何他声音再大也没用,清欢不为所动:“今年扣不完明年继续扣,不然你就自己找。”
耿三狗对她恨得牙痒痒,之前大队里做淀粉肠,他家人就没选上,现在又是养殖场又是加工厂的,他家还是一个没选上,这不明摆着针对吗?
一想到没个消息的娃儿,耿三狗怒从心头起,弯腰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往清欢后脑勺砸,离得近的村民们看见这一幕,吓得连连大叫。
耿三狗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给这该死的女人一点颜色看,可对方却像后面也长了双眼睛,不仅躲开了,还旋身一脚,把耿三狗踹出两米远。
周围的村民大气不敢喘一下,主要是平时脾气一级好的人突然不笑了,无端便让人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