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爽朗道:“行,那就麻烦这位同志了,到时候她来多久,工资我们给她出。”
又道:“不管还能不能修好,赚外汇的任务不能耽搁,我还是带你去三车间看看。你这回来罐头厂是市里批准的,我不信康宝学那孙子敢跟你对着干。”
她对康主任的反感一点不带藏着掖着。
清欢再次道:“其实选哪个车间都行,敖主任,我想问问,二车间这情况,就没人想管管?”
敖主任忍着对康厂长口吐芬芳的欲望:“那也得有人管啊!要我说,二车间里很多人进厂子走得都不是正规途径,厂长真要整顿,去厂办一查当时的入职资料就行了,再根据个人日常表现,能留的留,不能留的开了,厂子才能继续办下去。这就跟人生病一样,皮肤里头的肉烂了,就是拿布把胳膊缠着又有什么用?该治不好还是治不好。”
可惜她只是车间主任,二车间不归她管。
而且康厂长上任好几年,早过了新官上任的时候,怕事形象深入人心,哪天他真崛起了要好好搞工作了,厂里人估计都不服他。
清欢问:“那你呢,你不想把这块烂肉挖出去吗?”
敖主任一愣:“啥?”
一车间机器故障的事瞒不住,很快便传遍了厂里,机修车间这些年都是破破烂烂缝缝补补过来的,现在也是真拿这破机器没法子,康主任听说后脸都快笑歪了,他盘算着等清欢找到他们三车间时他该怎样拿乔,谁让她眼光如此之差,竟然放着三车间不选择,去选了一车间?
可惜这给清欢下马威的美梦终究没能实现——当康主任听说敖主任居然带着清欢去了二车间,还跟二车间的陈主任相谈甚欢后,登时就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姓敖的疯了不成?就二车间那状况那精神面貌,加工出来的罐头有人敢吃吗?没看每年厂里二车间任务是最少的?连康厂长都知道二车间各方面不达标,干脆直接派最轻的活。
康主任在自己办公室里冷笑连连,他就说,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敖新宇平时装得像模像样,关键时刻还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她管的一车间沾不上光,干脆也不让三车间沾,没见过这么自私狭隘的人!
坐不住的康主任立马不装了,装模作样地在厂里晃悠一圈,期间故作不经意的“路过”二车间,就见敖主任、陈主任还有那位王厂长,三人站在一起相谈甚欢。
康主任顿时警铃大作,该不会真让二车间摘了果子吧?
他自己是个为了往上升不择手段,满是私心的人,自然而然也会这样揣测别人,于是他假装路过,上前打招呼:“敖主任,陈主任,王厂长,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也不带我一个?”
陈主任的性格跟康厂长有点像,不怎么管得住人,一三两位车间主任的明争暗斗,他都当作没瞧见,反正只要不牵扯他就行。
他也是三个车间主任里唯一一个不想揽活的,反正他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万一任务完不成,自己说不定要被问责,再说了,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资又不会涨,能混干啥要拼?
敖主任很烦康主任,不怎么想搭理他,清欢微笑道:“只是过来看看,一车间的机器出了点问题,要修好可能得好几天,三车间生产任务重,我想着能不能让二车间救救急。”
没人比康主任更清楚一车间的机器状况,那是出了“点”问题吗?那根本就不能再用了,机修车间也有他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道:“可我怎么听说,一车间的机器没法修了,得从头换到脚啊?”
虽然一车间的事没瞒着厂里,但机修车间的人还在一车间没走呢,康主任就知道修不好了,以敖主任对他的了解,这贱人绝对憋了一肚子坏水。
她回以冷笑:“你这么了解,干脆你去跟厂长说说,去申请一笔经费,给我们换了得了。”
康主任觉得她在做梦:“要我说,还是你们一车间的工人太不爱惜机器了,要不然怎么二车间三车间都还好好的?敖主任,你大小是个领导,该好好引导手底下的人,再这样下去,多好的机器都经不住造。”
他假模假样的拨了下头发,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根香烟拿下来,捏在两根手指间,要吸不吸的:“至于你说找厂长的事……我看确实可以说说,以咱厂的产能,一二车间就是停工都行。”
敖主任真是给这不要脸的气乐了,她原本还想着一车间不能用,为了厂子好,也为了丹山市好,二三车间她肯定推荐清欢选三车间,但康主任非要犯贱,她便冷笑道:“这就用不着你担心了,我这边已经联系上了省城机械厂的高材生,机修车间修不好,不代表人家也修不好。”
陈主任听这两人一来一回唇枪舌剑,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最好能钻进砖缝里直接消失不见。
当天下午,“省城机械厂的高材生”就到了。
康主任生怕真来一位大佬解了一车间的燃眉之急,特来围观,一见玲珑年纪轻轻,都不知有没有二十,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罐头厂机修车间的工人年纪最小的也过了四十,真可以说是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对机器熟悉的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这个女同志如此年轻,还能比老维修工更有经验?
别说不盼一车间好的康主任,就是敖主任心里也有点打鼓,但她面上没表现出来,还是很热情地来迎接玲珑。
玲珑给出的答案跟机修车间的工人差不多:“修不好了,老化太严重。”
不等敖主任绝望,康主任得意,她又跟了一句:“不过可以改。”
“这机型落后的没眼看,哪怕所有零件换新,新机子效率也不会提高多少,不如直接大改。”玲珑随意拍了拍身旁这大铁疙瘩。“虽然要购入一批新零件,但改造后毛病肯定比现在少,效率也比现在高。”
康主任嗤笑一声:“真会说大话,别是你不会修,所以讲漂亮话唬人吧。”
事实证明,康主任还是挨的毒打少了。敖主任有成年人的体面,彼此又是同事,康主任还是厂长弟弟,她再看不爽他的行为,也不会明面上撕破脸。
清欢则是因为康主任没触碰到她的底线,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玲珑却不然。
她眼皮一掀:“哪里来的老疯狗在这里狂叫?”
自打康厂长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康主任就没受过气,尤其还是被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轻人骂,当下脸红脖子粗,正要发怒,清欢打断了他:“赵立冬同志年轻气盛,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以前又生活在比较单纯的环境里,康主任别生气。”
“就是说。”敖主任瞥他一眼,“人小姑娘还没成年,多大的人了,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可怜康主任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双重防护打了回来,给他气个半死。还有,什么叫不懂弯弯绕绕,生活比较单纯,意思是他心机深沉不是好东西呗?
玲珑唯恐天下不乱,在康主任瞪她时很不客气地做了个鬼脸,直把康主任气得死去活来。
“康主任。”
敖主任见他还拿眼刀子扫人,很是不满:“你这是干什么,赵同志是我请来的援兵,人家是来帮忙的,你不欢迎就算了,居然还朝人翻白眼,你这到底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一车间、对厂子有意见?要不要咱们去康厂长那里说道说道?”
康主任脸上挂不住,冷哼道:“当谁乐意看似的!她要能把机器修好,我管她叫奶奶都成!”
“好想像你这样没脸没皮的活一次。”玲珑感慨,“自己一条腿都踩黄土里了,到处认奶奶能让你重回十八吗?”
康主任:……
他觉得自己之前只让人不关电还是太轻了!
不管怎么说,一车间还有救的消息总是让人高兴的,敖主任表示零件的事她来跟厂里申请,让玲珑专心改机器就行。
康厂长拼尽全力躲了又躲,终究没能躲过敖主任,但批款这件事他不大想应,厂里经费一直紧张,有时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谁知道那姓赵的小同志是不是真能把机器改好,万一不能呢?
年底市里开会,说不定他又要挨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给敖主任气够呛,直接在厂长办公室拍桌子嚷嚷说立军令状,要是改不好,一车间不能正常生产,她就主动引咎辞职!
她都这么说了,康厂长还能咋办,反正康主任高兴坏了,巴不得这事不成,敖新宇能从红艳艳罐头厂滚出去。
然而眼见康厂长一咬牙批了条子,零件送来了,一车间那批已经老化的不能用的旧机器渐渐重获新生,康主任再次急了。
真要给姓敖的渡过这一劫,那以后她不得踩他头上?
思来想去,康主任不得不出尔反尔,再次找上了沙姓男工。
这回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不关电的任务了,他让沙姓男工想办法把改机器的事给搅和黄了。
沙姓男工听了宛如晴天霹雳,他要有这能耐,何至于现在还是个临时工?!
康主任才不管他干不干,或者怎么干,反正他看敖主任不爽,看一车间热火朝天的不爽,不搞点破坏浑身难受,“别忘了你之前干过一回,现在说不干,晚了!”
沙姓男工被康主任连威胁带恐吓,又哄又骗,到底是屈服了。
他在一车间只是个普通工人,上操作台是能上,但机器人家是怎么改的,又该怎么破坏,沙姓男工一点都不懂,最终他只能用笨方法——偷零件。
厂里拨款有限,采购了这批零件,不说是山穷水尽,短时间内肯定也是没法再要来第二笔。
沙姓男工壮着胆子偷了一回,没被发现,渐渐地他胆子越来越大,从偷偷摸摸拿一两个小零件,到逐渐心平气和,往外套里藏七八个甚至十几个。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当他又一次往身上几个衣兜里塞零件时,本该离开工作间去食堂吃饭的几个工友,还有改机器的赵知青,以及敖主任、王厂长,竟通通在他身后!
他是怎么趁着没人摸进来,又是怎么往身上装零件的,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人赃并获,赖都赖不掉。
沙姓男工终于又找回了他的恐惧跟不安,他一哆嗦,没拿稳的零件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也打破了凝固般的沉默。
敖主任对这个工人有印象,不是很爱说话,但挺勤快的,安排的活从来不偷懒,要不然她也不会把他留在一车间。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玲珑抱臂瞧热闹,只有清欢轻笑着问:“不是头一回了吧?”
沙姓男工终于回过神,竭尽所能的为自己开脱:“主任,我、我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我这是第二次拿,我家里困难您是知道的,我——”
敖主任嘴角动了动,她早从清欢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远比听到的要强,她木然道:“我就是知道你家里困难,才把你留下来的不是吗?”
清欢走过来,把掉落在地的零件捡起,语气平静地说:“你没关电导致机器受损无法启动的时候,不是鬼迷心窍吗?”
这句话把沙姓男工吓得直接没站稳,左脚绊右脚,硬是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这时敖主任终于开口了,她说:“你真当查不出来?你瞒着你家里人的吧,其实你什么都不说还好,偏偏你撒谎说你加班才回去那么晚。”
说到这,她突然自嘲般笑起来:“咱们厂子自打换了厂长,啥时加过班?”
沙姓男工脸色惨白,表情慌张,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处处写着不知所措。
保卫科也一样,问问就知道了,他们那天突然被三车间的康主任叫去帮忙,本来这没什么,巧就巧在他们晚上值班时没来一车间,然后当晚一车间的机器就出了问题。
第65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五)
沙姓男工平时工作并不突出, 但他不闹事,看起来至少安分,在如今群魔乱舞的红艳艳罐头厂, 这样的工人敖主任就满意了。
可能也正因为他不突出, 这才导致做好事时平庸, 干坏事亦然。敖主任很看重这次机会,事事再三仔细谨慎, 像沙姓男工这样单人值班故意留到最后一个走导致机器运行过久报废的事,如果不是有意放任,根本不可能发生。
敖主任本来并不愿意, 清欢说服了她。
继续这样下去只是苟延残喘, 一棵大树从内部开始病变,只撕去腐坏的表皮毫无意义,敖主任依旧在犹豫, 她不想冒损坏机器的风险——即便清欢承诺这只是假象,机器一定不会报废。
对于敖主任一开始的拒绝,清欢并不意外, 她很清楚敖主任拒绝得了第一次、第二次……不一定还能拒绝第三次。
果不其然,最终敖主任还是同意了她的计划, 只因为清欢向她保证,无论机器最终是否能够改造成功,康主任这个蛀虫都一定会被踢出罐头厂, 二车间那群坏了一锅粥的老鼠也一定会得到处理。
沙姓男工知道自己被抓个现行是没救了, 可他只要咬紧了牙关, 不把康主任供出来, 日后未必就没有其它出路。因此当敖主任愤怒地质问他时,他明明慌得要命, 却怎么都不肯说是谁指使的。
清欢语气平和地说:“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坦白从宽,本来是想给你个机会的,既然你不珍惜,那我们也没必要给你留余地了。”
沙姓男工愈发慌张,又听清欢道:“要是没人帮你调开保卫科,你恐怕没机会走得悄无声息吧?你觉得这些很难查吗?以及你对你背后的那人还抱有希望?恶意损坏、偷盗并贩卖公家财产,严重的话怕是要枪毙,还是说你盼着自己死后,能有人给你多烧点纸,让你在地下也买份好工作?”
很难想象如此温和的人是怎么能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说出这种堪比恐吓的话的,而且不等沙姓员工反应,她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叹言道:“瞧我,真是糊涂了,现如今打击封建迷信,好些庙都给砸了,上哪儿去给个死人烧纸啊。”
敖主任本来又恼火又失望又愤恨,听清欢这么一说,顿时气不起来了,看了眼沙姓男工:“爱说不说吧,先报警。”
沙姓男工本来就是为了尽可能的自保,又不是真对康主任死心塌地,眼瞅着自己要遭大罪,哪还有几根硬骨头:“主任!主任我说!主任我说!别报警,我不想死!”
可真让他说了,他又期期艾艾试图谈条件:“那我要是都说了,是不是就不治我的罪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犯,主任你让我留在一车间我就全交代!”
包括清欢在内,大家都被此人子弹打不穿的厚脸皮逗乐了。
敖主任干脆道:“那你别说了,反正是谁我们早就知道,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还有脸要这要那,我看你是真想吃枪子了。”
沙姓男工终于放弃挣扎,再不敢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此同时,康主任这几日可谓是春风得意,哪怕他已经很努力在遮掩了。毕竟看到死对头倒霉,那是比自己顺心如意还要快活的事,其幸福程度不亚于三十八度的天仰脖灌下一口冰水,快乐直接具象化。